梨者,礼也。如果说,西方的苹果象征着欲望,那么,中国的梨,大概可以被视作对欲望的理性克制、对礼乐的绝对遵从。
孔融让梨,是每个中国人从小被灌输的美德故事,不用复述。在故事中,我们看到的是四岁小儿口中冠冕的理由,被总结成“兄友弟恭”四个字。当然,我们不能说这一定不是孔融最真实的想法。或许,仅仅是因为当时的孔融其实不怎么爱吃梨子。
即使事实是前者,小孔融大概也想不到一个梨子竟然会产生如此大的连锁反应——以至于跨越千年而不烂。当时的小孔融可能会沾沾自喜于大人的夸奖。但很快,他会发现,这种夸奖更是一道无情的枷锁,锁住了他整个人生。
从那天以后,他不只是孔融,还是“让过梨的孔融”。
就好像我们对“好学生”的要求总会高于普通人,人们在“让过梨”的孔融身上也寄予了不同寻常的期待。何况,孔融还背负着另一个身份——孔子后人。所以,他必须努力去达到成人世界对自己的期望。
十岁,他谒见河南尹李膺,机智地应对大人的讽刺;
十三岁,他面对父亲的去世,上演孝子的典范;
十六歲,他藏匿张俭,说了一番义正词严的言论……
一切看上去都那么完美,有情有义有智慧,对得起那个“让梨孔融”的称号。可是,怎么看,都觉得像是在舞台上的演出,一举一动,如履薄冰,甚为辛苦。
但是,人都是有欲望的,过度的节制更多时候其实只是能量的积聚,一旦爆发就会造成毁灭性的结果。毁灭自己,也影响别人。
成年后的孔融呈现出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放荡,终于和众人熟悉的那个他判若两人。有人说,他的不羁是对礼崩乐坏的抗争。他和曹操作对,处处讥讽他,是因为看不惯这个“汉贼”。但可能,也是因为压抑了太久、节制了太久,他需要发泄。
孔融最后死于非命,但恰恰是临死时的一句话,让我感受到他作为一个正常人的温暖。他对前来抓他的人说:“希望能止罪于身,能开恩保全我两个年幼的孩子吗?”在生命即将走到终点的时刻,孔融终于卸下“偶像包袱”,说出内心最真实的渴望——虽然,从儒家的观点看,不那么上得了台面。
但是,恰恰在这个时候,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相比于儿女情长的父亲,他的一双儿女——一个九岁、一个八岁——表现得无比镇定,说出那句千古名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后汉书》记载,有差役可怜那两个孩子,给了他们一碗肉汤,九岁的儿子接过想要喝,八岁的妹妹说,生命都要没有了,何必贪恋肉的滋味?于是,二人拒绝了肉汤。这样的理性和节制,让人们恍惚又看到很多年前那个让梨的孔融。
两个孩子的生命在这里终结,不能不说是一个悲剧。但是,如果他们活下来,焉知不是孔融悲剧的又一轮延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