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回乡。相距没有多远的大弟,那天总算来了,睡眼惺忪,无精打采,一看就知他打麻将打过头了。“有那工夫看看蓝天白云、看看牵牛花多好!一分钱都不用花。何苦一直打麻将,花钱买罪受!你傻不傻啊?”他果真往天上看了一眼,往篱笆上的牵牛花投去一瞥,开始一脸茫然,继而一脸不屑,仿佛在说那玩意儿有什么好看的!
我把世人分为聪明人和蠢人两类:不花钱就能获得快乐的——比如看蓝天、白云、牵牛花——聪明人;花钱买快乐的——比如泡酒吧、去夜总会、打高尔夫——蠢人。古人苏东坡当然是聪明人。尝言:“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又云:“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今人如我,诚然没有苏东坡聪明,但也多少懂得欣赏蓝天白云的超然和牵牛花开的美丽,并希冀与大弟“共适”,所以不能说是蠢人。而大弟不然。须知,在东北打麻将,用大弟的说法,没有白戳手指头的,两毛钱一把是最低价码。即使最低,从早到晚打下来,输赢也在百元上下。而这只是一方面,更糟糕的是有损健康。甭说别的,麻友大多吸烟,加之房间不大,抽得满屋乌烟瘴气,连新鲜空气都呼吸不成。所以我问他傻不傻。
可后来细想,大弟果真傻吗?或者说欣赏蓝天、白云、牵牛花果真无须成本吗?欣赏本身固然一分钱不花,但通往欣赏的过程是要花钱的。这是因为,要从蓝天、白云和牵牛花中看出名堂,一般需要相应的文学修养和审美能力,这就需要接受教育。而接受教育不可能一分钱不花。比之两毛钱一把的麻将,肯定教育投资更大。大弟小学没毕业就去生产队干农活了,后来当过几年兵,退伍后在种畜场当过几年工人,最终下岗自谋出路。前年好歹熬到退休年龄,大弟终于有了退休金。据我所知,他几乎从不看书,更不知道文学是怎么回事。这样的大弟和大弟这样的人,即使看天看云,也大多是为了判断明天有没有雨缓解旱情或适不适合晾晒蘑菇,而绝无可能从中领略“漫随天边云卷云舒”的豁达和悟出“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禅意。“文*”中曾引吭高歌的“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怕也无从记起。至于牵牛花,牵牛花那极强的繁殖能力没准会让他产生敌意。“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对于他,那可能纯属无病呻吟。
如此说来,大弟打麻将是天经地义的喽?却又未必。毕竟,和大弟经历类似的人也有不打麻将的,而打麻将的人也未必全都对蓝天白云无动于衷,对牵牛花熟视无睹。
哲学家把人的生活分为物质生活、精神生活、灵魂生活三个层次。作为精神生活,审美无疑是其中重要的一项。就这些年我们的社会来说,经济发展越来越快,生活水平越来越高,国家实力越来越强。但是不是越来越美呢?是否知道什么是美呢?说得尖刻些,除了钞票之美、脸蛋之美,我们还懂得多少美呢?
我总觉得我们的社会——尤其乡村社会——当下最缺少的就是美,也就是审美意识和审美能力。近年来,我年年休假回乡。漫步于村头村尾,我每每想到:在村路两旁和房前屋后栽几棵树、种几株花多好啊!只要稍微动一动就能做到的事,为什么不去做呢?所有村民都仰望蓝天白云,都对着牵牛花如痴如醉,当然不切实际,但栽栽树、种种花总可以吧?说实话,去年我曾网购三四百元的花籽背回去请村长分给大家。然而夏天回去一看,仍然只见麻将不见花。难道说花籽撒到火星上去了?
常言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