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在我故乡冬天雪白的旷野中,偶尔还能看见狍子奔跑,它们跃动的影子为旷野边际太阳的红色光轮增添了神性的光辉。可是到了我父亲这一辈,想见到狍子已是一件相当奢侈的事情了。
那是一种挣扎在雪白地平线上的真诚的生命。我的先辈们称这种可爱的生命为傻狍子。我们的孩提时代与狍子一样愚蠢悲壮。
故事大略就是从这地方开始的。
这些故事都是那只生着三叉角的狍子引起的。当然,同时这是一个冬天里的故事,白白的雪,略有起伏但尚可视为平坦的旷野。在起伏的旷野上行走,能看见一排蹄印,随着雪白的旷野起起伏伏,延伸出去。仔细一看,这就是狍子,那只三叉角的狍子留在旷野上的印迹。这一行远去的印迹为单调的旷野增加了诗意,也增加了北方冬天的诗意。
它第一次出现,是在我家栅栏外面的谷草垛旁边。它从遥远的旷野尽头跑来,惊奇地往栅栏内的院落张望,然后开始香香地咀嚼谷草垛上的谷草。
狍子!我爸翻身坐起,从炕头跳了下去,踢翻了炭火盆。那时我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意识到,这是我爸在这个静谧冬天里的第一个激动的表现。以前他只是围着炭火盆悠闲地烤火,用柳条翻里面滚烫的土豆。我爸盘算好了,明年春忙一过,就新盖一幢房子。我爸曾神秘地向我透露,房子就盖在旷野的边缘。
村落在向旷野里疯长。
我爸从门后拎出一根木棍,一脚踹开门冲了出去。
狍子发现我爸来势汹汹,但它没有立刻明白即将发生什么。它新奇的目光迎向扑来的我爸,它把我爸看成了淳朴善良的大爷。
换成狐狸,早就逃了。可是它实在太单纯了,不懂得这个雪白纯净的旷野中会发生复杂的事情。
可是,木棍不打折扣地落了下来。狍子意识到一些不妙,闪开了几步,但并没有跑开,还回过头疑惑地看着我爸。在它看来,这一切太不可理解了。它大概还不愿意相信这个大爷的恶意。
另一记重棍还是落了下来。这回它坚决地跳开了,跑得远远的,消失在旷野中。
我爸掂了掂手中的木棍。两下没打中,他以为木棍出了毛病。我看着他,感到他很陌生。
“傻狍子,回去!还傻冻着干什么?”我爸向我挥了挥棍子。
我灰溜溜地跟了回去,走进栅栏时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栅栏外的旷野。
狍子就在旷野上的某个地方。一定的!
晚上,我爸也这么说,跟我想到一块儿了。
我爸喝了酒,踌躇满志的样子。陪我爸喝酒的还有二叔、三叔。他们都是闻风而来的,合伙打狍子是一件令人兴奋无比的事情。喝到兴头上,我爸又抄起那根木棍,比画了两下,说:“今年打的狍子不吃了,扛到集市卖掉,攒足钱明年盖房子。”“狍子肉香,狍子皮暖和!”二叔、三叔吵嚷开了。“真的吗?”我拽了拽二叔的衣角问道。那时我还是个无知的小孩,父辈们的议论把无知的我引向了歧途,狍子是一种有用的动物:吃肉,做皮垫子,值钱,盖房子。我琢磨着。
我站在栅栏外向旷野中张望。我希望旷野中能出现一个黑点儿,那一定是狍子。我特别希望它出现,说不清为什么,但肯定不是因为它有用。
夜里又扬了场雪。雪盖住了狍子逃走时留下的蹄印。本来我爸他们已经准备出发了,但望了望新鲜的雪,没有进入旷野。他们说,雪又加厚了,狍子找不到吃的,还会跑进村子,那么就不愁打不着狍子;狍子是成群的,就不愁打不着两三只。我对父辈们的精明惊诧不已。
为了我的冰车,我和祥闹翻了。我背上被撞坏的冰车离开冰场,冰场上的笑声渐渐离我远去。我形单影只,又想起那只獨来独往的狍子,它一定也已失去了伙伴……我踏上了旷野。
“原谅我。”祥跟了上来。
这事怪祥。祥的冰车从后面撞坏了我的冰车。冰刀要掉下来了,不钉一下就不能玩了。那样,整个冬天就要白白交代了。
“我爸发现了狍子。他一定能抓住它。”我没理会祥,只顾说着自己想说的话。我认为这是对祥的一种蔑视。“什么?狍子……”祥又从背后跟了上来。“对,狍子。它跑进旷野了。不过它跑不掉。”我重复了刚才的话。这时我把那只狍子想象成了祥。
祥听罢显得特别激动,冰车掀落在雪地上。“你们要杀狍子?”祥问。“对。”我望着起伏的旷野,没有看祥。“你……狍子是善良的动物。要是人们在野外冻麻了身子,遇上狍子,它会舔醒你,还把皮毛贴在你身上……爷爷讲的。”祥讲了他爷爷1932年的经历。祥的爷爷穿过大旷野,到镇上跑买卖,途中遇见了土匪。“胡子搜去了爷爷身上的大洋,还扒走了爷爷身上的羊皮袄,然后把爷爷扔在旷野中,打马而去。那是冬天的早晨,爷爷的腿受了枪伤,倒在雪地上渐渐失去了知觉。嗒嗒声从旷野深处传来,不久一股暖流荡遍了爷爷的全身。一群觅食的狍子救了爷爷……”不知不觉中,我把冰车掀落在雪地上,扑嗒声在旷野上回荡。
“那,咱们应该帮帮那狍子……”我呢喃着。我彻底忘记了刚才在冰场上跟祥发生的不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