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旅游,到一个地方,订酒店,买门票,逛景点,购物,再坐飞机回来。三天,或者七天。对风物人情了无所知。而《射雕英雄传》里的旅游,郭靖和黄蓉骑着小红马,往南,没有目标,没有旅游攻略,碰见好山好水就停下来,逗留半月学游泳。到了一个镇子,没有吃的,黄蓉去偷人家的鸡,不用拔毛,糊了泥巴烤熟,剥掉泥巴毛一起褪了。这时候碰见洪七公,三个人一起旅游,他们相当于“驴友”的关系。他们在一个镇上,也不是大景点,黄蓉去买菜,亲自下厨,待了一个多月,做的菜不重样。今天旅游没有人逛菜市场了,很少有酒店能让你自己下厨。你花了那么多钱去一个城市,不看景点去逛菜市场,别人会觉得这样做有病。但这种观念,就把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抽离掉了。
孔子的时代,教人读《诗经》,诗可以兴观群怨,多识草木鸟兽之名。这些才是生活中重要的东西。金庸小说的好看之处正在此,他出生在大家庭,少年仗剑出游,听闻过很多故事,所以笔底下花团锦簇。如果让我描绘一座花园,来烘托氛围,我描绘不了,我知道的草名不超过五种。
今天的小孩儿,不能多识草木鸟兽之名。鸟兽没了,草木连大人也不认得。今天的小孩儿擅长识车标。我见过非常多的小孩儿,由奶奶或姥姥牵着,“这辆是奥迪,那辆是奔驰”。大人就以为小孩儿喜欢汽车,似乎所有小孩都喜欢汽车。其实不是小孩喜欢汽车,是小孩儿对万事万物充满好奇和敏感。这种好奇心无法在别的地方发泄,只能认认车标。在过去,小孩儿会认这是槐花,那是榴花,这是芍药,那是锦葵。我见过一个孩子,会背北京地铁图,别人问从哪儿到哪儿,他能说出所有站名。这孩子非常聪明。但他一旦长大,就会发觉这种知识趣味索然,因为它们毫无美感可言。而如果那是一株花或一棵树的名字,是风土人情、诗词歌赋,从中得到的审美经验会伴随他一生。
美育非常重要。一个人要想生活得好,不在于有没有钱,而在于有没有审美能力,能否发觉世界的万种美好。像曹雪芹、金庸,都是审美大家。我读金庸,第一遍是读故事,第二遍是领略意境。像东海之中开满桃花的仙岛,桃花影落,神剑飞舞;碧海潮生,玉箫声动——相当美。
再如郭靖和黄蓉在太湖归云庄,夜半听得风声,跳出墙外,穿过奇门遁甲的村路,来到湖边。太湖上正有金人经过,侠士密谋劫他们的船只,郭靖和黄蓉飞身跳上船顶。船渐渐驶向太湖中央。四望尽黑,唯有远处点点渔火。船舱中正密谋家国之事,而一对正当最好年龄的侠客佳人在舱顶领略这太湖夜色。既惊心动魄,又诗意盎然。如杜甫的诗:“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这种意境,旅游时能领略到吗?
我看过一篇报道,一个家长是国企老总,特别希望孩子将来能跻身西方上流社会。他对西方上流社会的理解是每个人都会打冰球,所以他让孩子从小就去学冰球。孩子每天上完課,背着重重的书包去冰球场练习到十点,再回家做作业。这种家长可谓愚蠢,他对教育的理解太肤浅。当他让孩子花太多精力面对这些东西时,孩子就会对世界的千姿百态一无所知。假如金庸从小被他父亲关在房间里研究写作,他肯定写不出来那些作品。
金庸写郭靖背着黄蓉上山求一灯大师,路遇渔樵耕读四大弟子,中间的娃娃鱼、对联、难题,写得活色生香,简直像一本博物志。金庸少年时爱习武,中年喜欢听戏、下围棋,他有本散文集《寻他千百度》,里面谈京剧、围棋、荷马史诗、莎士比亚。他有相当高的审美品位,然后写通俗易懂的小说,才能摇曳生姿。而那些只关心提炼文笔、制造悬念、谋篇布局的人,就好比一心研究炒菜却没见过什么食材的人。
最后,谈到写作,想举个例子。段誉刚上曼陀山庄,阿朱、阿碧和幽草手拉着手走进了花林,留下段誉自己。这时,金庸用一句很妙的话写段誉:
“他走上岸去,眼看四下无人,便在一株大树后解了手。”
妙在解手。这是颊上三毫,添了解手,故事立马立体了。小说是虚构,但小说中有价值的地方是它在虚构的外壳中生长出来的真实的情感、故事。段誉是个虚构的人,但解手是真实的。我们每个人都有坐车坐船之后憋得慌要解手的经验。所以,添了这三毫,故事就亲切生动了。问题是,金庸老爷子怎么能想得这么细,把段誉憋得慌都想到了呢?
我的猜测是,金庸前边写得紧张,没来得及上厕所,写到这里,告一段落,才觉得憋得慌,于是起身上厕所。他上完回来,想到故事里的人物也该憋得慌了吧,于是,让段誉找棵大树解了个手。
只此一个细节,就看得出生活对写作的滋养和助益。如果不于此处留意,只去琢磨如何来钱,生活将何其寡淡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