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姐姐开车回波士顿参加珍妮姨妈的葬礼,同时也为了安抚悲伤的母亲,顺便看看那张照片。我们三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准备好了吗?”母亲问道,说着她打开了那个一直放在她膝盖上的盒子,慢慢取出照片,勉为其难地递给我们。我惊讶得倒吸一口气,我姐姐什么也没有说。照片比我想象的要大,是12英寸×8英寸的暗棕色照片。照片里的人都站着,我那位俄罗斯外祖母的样子把我吓坏了。她穿着一身及地的天鹅绒长裙,一只手放在我外祖父的肩膀上,那神情仿佛是想把他按进椅子里。我的几个姨妈都留着一头男式短发,穿着流行的直筒连衣裙,站在三个精心打扮的哥哥边上,显得很年轻,很开心,其中一个哥哥甚至穿着粗呢子灯笼短裤。但是哪一个是母亲呢?应该不是像棕色鹪鹩一样躲在角落、永远在最后才会被想到的那个小女孩吧。我又看了一遍。那个女孩是照片中年龄最小的一个,穿着不合身的裙子和脏袜子,头发剪得十分粗糙,那表情看上去像是强作欢颜。
母亲坐在我和姐姐中间,指了指照片中那个格格不入的小女孩说:“这就是我!”她缓缓地问道,“我长得很普通吧?”那语气仿佛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盯着那张照片,久久没有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那不可能是她。我突然很后悔,觉得自己不该为了满足好奇心,这么多年来不断要母亲展示这张照片,最后却只是狠狠地揭开了母亲内心深处最卑微、最脆弱的一面。我凑近看这张照片,突然觉得眼睛无法从小女孩身上移开。
“你是这群人中最引人注目的。”我认真地说。别的人看起来就像一群来参加聚会的宾客,只有这个小女孩显得与众不同,一看就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并且会让人对她的故事非常向往。
“真的吗?你真的这样认为吗?”母亲看着我疑惑地说,“只可惜我家里没有一个人这样想。”
“但是我想您当时的家庭生活应该还是很棒的。”我姐姐补充道。母亲叹了一口气。
“可惜并不是那样。”她毫不客气地说。一扇封闭的大门好像被打开了。
母亲慢慢开始了讲述。那些往事就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展现在我们的面前,只是情节和人物颠覆了我们原先的认知。
母亲从来都没告诉过我们,她有一个双胞胎弟弟。在她8岁时的一个晚上,她的妈妈把她和她的双胞胎弟弟带到众人面前。“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个小男孩很聪明帅气?”我的外祖母说。母亲站在那里,迫不及待地等着,然而她并没有得到任何赞扬,也没有人注意到她。“哦,对了,这是那个女孩。”外祖母漫不经心地指着我母亲说,然后就打发姐弟俩走了,自己则去招呼客人。
“这简直太可恶了!”我姐姐说。
“我在他们心中就是个发育不良的小孩,”母亲说,“我的牙长得非常难看,但是我父母舍不得花钱带我去看牙医,因此我长大后不得不自己付钱去矫正牙齿。幸运的是,我遇到的那位牙医很善良,愿意让我慢慢还钱。”母亲的几个姐姐,除了珍妮,也都不把她当回事。她以前说过的姐姐给她的漂亮衣服,其实只是几件手肘有洞、边缘处磨破了的旧衣服。母亲是她们姐妹中唯一上过大学并且做了老师的,我和姐姐一直引以为豪,而如今她告诉了我们真相:“我的父母担心我嫁不出去。我要能够自立,因为他们不愿在经济上支持我。”更为可怕的是,她的父亲曾经催促她去新罕布什尔州参加一个成年人的露营活动,目的是寻找男友。母亲就是在那里遇见了我的父亲,一个沉默、暴躁、她并不爱的男人。由于家人不断地向她灌输“除了他没人会娶你”,她才无奈地选择了这段婚姻。
我坐在母亲身旁,为母亲的遭遇感到心痛。我开始以全新的眼光审视自己谈恋爱时母亲给的那些建议:要看对方的好,不要安于现状,多注重人的内心,而不是外貌。
“你的家人简直太糟糕了!”我说。以前我们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的姐姐叫她做这做那时,母亲有时会突然变得不耐烦,现在我明白了。我对母亲说她那时很美,母亲惊讶地看着我。她说她和父亲刚结婚那会儿,想找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但是我的姨妈费雷达逼着母亲住进了外祖母家。“你看,这样可以省钱,”费雷达坚持说,“还能照顾母亲。”多年后,母亲搬了出去,那时她才明白自己被人操控了那么多年,干了那么多别人不愿意干的活。
母亲告诉我们,她为什么一直和我父亲维持着婚姻关系,那是因为在被深爱的男人拒绝后,她觉得自己配不上好男人。她告诉我们,我们的父亲去世后,没有给她留下任何财产或保险,她的那些姐姐离她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却没有一个帮忙或安慰她。她姐姐格特鲁德是这样对她说的:“反正也不是什么真爱,很快就会过去的。”
我和姐姐一直坐在母亲身旁听她诉说,直到凌晨4点,每一个故事都让我们比之前更加难过。我们强作镇定,消化着她讲的这些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故事。每讲一件事,母亲就显得更轻松,也更美丽。母亲卸下了沉重的包袱,照片中的那个小女孩也变得愈加可爱。
我拿起照片放到腿上,指出一个她似乎没有注意到的细节:照片中,她的头发虽然剪得很毛糙,但是她的发质纤细、顺滑;她的裙子虽然很不合身,但是她把袖子卷了起来,乍一看整套衣服显得很时髦。“是的,我很善于把东西打理得整洁、漂亮。”母亲神采飞扬地说。
“可您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们事情的真相呢?”姐姐问。
“因为我不好意思。”母亲答道。
“为什么呢?”我说,“错的是他们,不是你!”我摇摇头,“我喜欢这张照片,因为里面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