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红楼梦》三十二回笔记。
那时正值春末夏初,大观园里春谢桃李,青杏正小;蔷薇花盛,芳草皆绿。贾府刚过了端午佳节之际,史大姑娘来了。
青年姊妹,经月不见,一旦相逢,自然是亲密的。
每当读到此处,细细一回味,不由得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来。那时候每逢寒暑大假,表弟们总爱来我家,一伙孩子们,跑遍故乡的所有山岗,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只叹游戏太少,日光太短。而今想来,人已至中年,天涯海角,人各一方,相聚甚难,纵然偶时一聚,然各皆有成长之烦恼,自不能畅谈了。
所以作者写到史湘云的到来,想起曾经与这些女子美好的经历,自然是不惜笔墨地长叙一番——小说在三十一回后半部着重写了史湘云。
《红楼梦》写作方法有一个重要的特点:借小说情节里的人物的眼去看小说里的人、事、物,又借他们的嘴去评说小说里的人情世故。作者仿佛置身事外,仅仅充当一个看客而已。
我分析这种写法的好处在于:一是发挥读者最大的想象力去弥补小说的不尽之处——“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过哈姆莱特。”每一个读者对文学作品的理解和认识是千差万别的,所以对于《红楼梦》本身来说,也许正是这种方式,才引起读者极大的兴趣和好奇之心。二是这样的写法,少了作者的主观评论,让读者自己参与其中,从而使小说的情节更真实和可信。
小说中借薛宝钗与林黛玉笑说史湘云喜欢穿大人和男孩子的衣服一事,虽说是孩子之间的笑谈,但作者的用意十分明显:以此来展示史湘云性格的活泼和可爱。相比较而言,从小说中我们可以知道史湘云比薛宝钗多一份随性和自然,比林黛玉的孤高又多一份豁达与从容。
但从史湘云喜欢穿不合身的大衣服中,我们还可以看出她心里的特征:她有一种想摆脱现实生活束缚的理想,有追求个性自由的勇气。虽然她很小死了父母,跟随自己的叔叔生活,但却不消极,也不厌世,而是保持一种积极向上的精神。从小说里看史湘云的表现,总让人看到她生命是精彩的,乐观的。
而贾迎春的评价中,史湘云的语言是最丰富的。一个人语言的丰富程度,可以看出她性格的活泼开朗,无所顾忌。就像二三岁的孩子,对外界事物充满着好奇,有说不完的话,问不够的问题,当一个人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时,他或许遇见了生命成长的烦恼,所以保持一颗童心,是多么地重要!再则,从史湘云的语言中,我们还可以看到她知识的丰富和横溢的才华,这在本小说的后面章回里,史湘云所表现出来对诗词的热爱是十二钗中所不多见的。
所以小说在写她与丫环翠缕走至花园,由荷花和石榴花引出一大段关于易经阴阳的论述时,让读者大开眼界,可见史湘云的知识之广博。
当然小说在这里关于阴阳的解说,其主要目的可以理解为一方面是对女孩子向成熟阶段发展时,对婚姻,对生命的一种领悟。更重要的是作者借此引出麒麟一物,点明男女之间性别的差异来:要知道,史湘云从小与贾宝玉、袭人生活在一起,同吃同住,在那时候他们之间只有兄弟姐妹的情感,对男女性别没有清晰的认识,而现在随着他们渐渐长大,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所以这一大段阴阳论述,似乎点明了史湘云的婚姻归属——许多红学家说作者最后娶了一个像史湘云一样性格的表妹为妻。我想上一回所说的“金麒麟伏白首双星”可能正暗示了她的婚姻结局。
二
贾宝玉本来是用那个麒麟作为礼物送给史湘云的。不料自己疏忽大意,在看龄官画蔷时,把它丢在了蔷薇花下。然而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命里有时终须有”,那麒麟正好就被史湘云拾得。所以贾宝玉见此物失而复得,自然高兴:
话说宝玉见那麒麟,心中甚是欢喜,便伸手来拿,笑道:“亏你拣着了。你是怎么拾着的?”湘云笑道:“幸而是这个。明日倘或把印也丢了,难道也就罢了不成?”宝玉笑道:“倒是丢了印平常,若丢了这个,我就该死了。”
史湘云讲到的“印”,是古时当官的一种符号和身份,在这里她取笑贾宝玉的马虎,说他假如当了官丢了印,岂不是丢官弃印了?然而贾宝玉的态度却截然不同,在他的心里,对史湘云的情感,远比当官获得功名更为重要。
这不得不让人联想到东晋诗人陶渊明。为了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他仅当了几十天县令,便丢印脱袍,回归田园,种豆南山之下。这样的人,在现实中是孤傲的,是一种与尘世相背离的行为。这也是几千来中国文人骨子里的东西,贾宝玉有这样的精神,作者也有这样的骨气。
所以当贾雨村来贾府,要求见一见贾宝玉时,贾宝玉显得极不情愿:
正说着,有人来回说:“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叫二爷出去会。”宝玉听了,便知贾雨村来了,心中好不自在。袭人忙去拿衣服。宝玉一面登着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
列位看看贾雨村住在哪里:“兴隆街”。“兴”有一种热烈的气氛;“隆”有一种厚重,似乎在说贾雨村的人生正处于大红大紫,如日中天的时候。再则“兴隆”二字,大都用来形容生意,似乎也暗示着贾雨村往来于贾府之中,完全是一种商业行为。古往今来,官场上卖官鬻爵之事从未断过,这种交易,恐怕比真正的生意更直接,也更阴险。
在贾宝玉讨厌去见贾雨村的态度中,我们可以看到两种不同的人生观。贾宝玉对儒家入世思想的反叛,对追求功名的行为的对立,表现出他有一种追求自然和真实的人生态度。贾雨村的行为,正是现实社会中人们所希望看到的,并奉为人生智慧的东西——人们在追求功名 的道路上,为了迎合别人,就会压抑自己的本性,久而久之,真我变少,现实中的自己变成了一种虚伪的外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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