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整天雨,塘里莲藕喝足了水分,细脖子一个接一个,窜出了水面。”这是父亲的原话,丝丝缕缕欣喜地从他沙哑的嗓音里流淌出来,仿佛那场大雨的气息尚未走远,一直缱绻沾染在他皮肤或者衣裳之上。电话那头很静,偶尔响起几声忽远忽近的犬吠,是属于乡村夜晚该有的安宁祥和。
家住半山,穿梁斗拱几间瓦屋,虽简陋,却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从容不迫缀在树丛石崖间,自有几分惬意与天然。父亲曾戏称我们的居室为“半山阁”,言语间流淌着几分自嘲和自得其乐。沉淀着光阴故事的“半山阁”,几十年来,经由父亲之手,经历重建、修缮、扩建,却始终在山野间屹立不倒,就像父亲一辈子与村庄厮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后来,我和弟弟先后如大雁般飞离“半山阁”,飞出村庄,在城里安居乐业。即使偶尔回去,也仅作短暂停留,“半山阁”仿佛成了我们旅途上小憩的客栈。
近几年,我们开始轮番动员年迈的父母搬离乡村,和我们住一起,但父亲总有一箩筐拒绝的理由,仅是“山中空气好”“菜蔬新鲜”这两条就让我们节节败退。在父亲的鼓动下,曾经摇摆的母亲也和他并肩站在了一起。去年孟秋,父亲不惜花钱请匠人修筑了院墙,一幅“欲与山野共生共老”的姿态。68岁生日那天,他竟然雄心勃勃对我们宣称,他要为“半山阁”造一座美丽宜人的花园。
他说这些话时,是在一段夜幕下发白的曲折山路上,凉风擦着我们的脸庞缓缓移动,星子稀疏。虫鸣低小,隐隐约约悬浮在我们的脚步之上。父亲一开口,我便明白劝他进城的计划又落空了一半。那段饭后散步的山路,细密地铺排着父亲激昂的声音。夜色昏沉,父亲双眼却光点闪烁,我相信,他一定看到他梦想的那座花园,随着他生动的描摹,一点点在我们眼前成形,伸手可触。那当儿,走在他身畔的我和弟弟,谁也不忍心去点破父亲的不切实际。我们只是默默听着,紧紧地,跟随着他轻盈的脚步。
然而,我们都低估了一个老人依然年轻的梦想。父亲以一方池塘明晃晃地拉开了他的花园梦。那方盛着蓝天白云的池塘并不大,却足以将我的瞳孔扩张至惊吓状。在我牙牙学语的儿子看来,半山上这块水汪汪的地方,一定无异于家门口飘来一片大海,他颤颤巍巍朝“那片海”趔趄过去时,嘴里不成调的“叽哩哇啦”瞬间欢畅地溢满了午后的时光。我无法想象,寥寥数日,我的老父亲,如何将塘里的泥一点点掏出来,搬运出去。面对我们七嘴八舌的讨论与疑问,父亲脸上溢出孩子般的自豪与满足,但他只用了三言两语,把挖塘的过程说得轻描淡写,仿佛一只鸟儿,衔着一枚空灵的草茎,乘着清风,飘飘忽忽,从这里,到那里。
“下次,你们再回来,这里就更像一座花园了!”我关上车门时,父亲垂手于车身外,探着头,嘴里连连念叨。那个瞬间,我有一种很深的错觉,仿佛父亲变成了不谙世事的孩童,他将他珍藏的花园和盘托出,只为与我们交换一年中屈指可数的返乡之旅。父亲如何定义他的“花园”,我不得而知。仅仅是圈养一些花木,或是挖一片池塘,蓄上几方水,我以为,唤作田园也许更加朴素、熨贴一些。
接下来的日子,葡萄架搭好了,鱼苗放进塘了,莲藕发苞了,一块长相新奇的墨黑石头从梁子上搬了回来,几枝怒放的腊梅从湾里剪回来扦插上了……父亲的电话里,他的花园在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有筋骨、有血肉地丰满起来。
以“半山阁”为圆心,百步以内,池塘、鲜花、流水、葛藤、翠竹,错落有致;各种父亲眼里“宝贝”的苗木、物什,按照他的心意,比邻而居。父亲兴奋地告诉我们,等太阳下山了,池塘里那些躲在莲叶下的蛙,就会一只只争先恐后跳出来,高一声,低一声,在宁静的夜幕下唱成一片。
有股莫名的酸涩在心底泛动,我真想走过去,拉起他枯萎的手,向他承诺,今后我们会尽可能多地回到他的身边。即使这里没有蛙声,也没有花园。但我不知如何开口,我只把发潮的目光使劲往上举,越过父亲的脸,越过父亲身后那片火红的田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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