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雪,从楼宇间滑落,绒花般扑在地面上、马路上、草坪上。那水气也向着空中漫延、渗透、扩散和氤氲……我坐在窗前,隔着电脑和茶杯,心慌慌的,仿佛有什么最担心的事情要发生。故乡在千山万水之外,打电话过去,是母亲接的电话,说父亲的腿病又犯了,疼的动不成。尤其是最近疼的厉害,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还不让她吱声。 在下意识里我一直以为父亲是不老的,也是很健康的,近70岁的人了,看起来却显得年轻,能吃能喝,能熬能睡。闲暇时会骑着自行车去买米买菜,加液化汽,交电费水费,送孙儿上学。也会和母亲一起做饭,买菜、择菜、清洗,抑或和其他老人们下棋,和母亲各自提一个小马扎,去郊外转悠,生活是闲散、随意、安逸、自在的。除了血压高点,其他指标都属正常。就是偶然间会有腿疼的毛病,问及说可能是凉了,过几天见他又骑自行车在院子里,我心里也就没有在意。 因要去外地工作一段时间,临行前几天,带他去医院诊断,经过挂号、交费、拍片一系列的程序后,医师说是严重的骨质增生,要想彻底治愈,必须做手术。我让他和母亲先回家,我又找到医院熟悉的大夫看片。他看过片子又看单子,看过单子又看片子,然后对我说你先回去,我让专家再看一下,完了我电话告诉你。第三天,在医院工作的朋友打来电话,告诉了我父亲的病因。来到了父母的住处,躺在沙发上的父亲,看到我走进来时,一边努力着起身,一边取下身上盖的衣服,瞬间惊讶,随后便笑了,满脸的皱纹舒展。坐下来,和他说话,猛然看到了一种苍老,就感觉到了一种内心的庝痛,这种苍老似乎是一瞬间的事,让我有点措手不及的感觉。更让我觉得自己是站在时光中,就如站在冰河中的马驹,能够感受到的一种彻骨的寒冷。是我没有认真关注过父亲,还是忽略了父母亲的变化和时光留给他们的疼痛。仔细端详,父亲确实老了,岁月的沧桑,渲染得他们头发花白,老态略显,操劳完儿女的成家立业,又在为隔代的儿孙们继续操劳。而我,却从未曾向父母坦言一句感恩。有时,很想和他们说几句,但思来想去,总觉甜言蜜语煽情的话,对上一辈人羞于出口,所以心底也一直感觉甚是愧疚。 看着父亲肿胀的膝盖,蓝绿色的经脉隐隐可见,药膏发出中药的气味,这股味道,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转身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显示了一种艰难,嘴角微微呲了一下。说起了他的病,我将医院朋友说的情况告诉他,要彻底治愈,必须要手术,和那个医师的说法完全一致。父亲听后,似乎有些许郁郁寡欢,说成功的机率有多少。然后再不言语,我们之间陷入了一种沉默。我知道父亲的担忧不是多余的,如果不成功,就有可能瘫痪。做为人子,我只能劝他,要相信医生,相信现在的医学。当然,父亲另一方面的担心便是医药费的问题,作为退休工人,我知道住院只需承担医药费用的20%或30%,但父亲总是怕增加我们的生活负担。母亲在一旁插话,说做就做吧,等天气暖和一点再做吧。进而埋怨父亲说,都是闲出来的毛病,不经常走路,坐在外面看别人下棋,要是活动活动兴许就好了。腿疼的毛病其实早几年前就有了,但父亲总认为没事,人老了,也许都是这样,总觉得自己的身体没事,把自已的忧心藏起来,哄骗自己,隐瞒病情。 坐下来闲聊,淡淡的言语。话题是我到外地去的工作和生活。母亲坐在一旁絮叨。说我走了,担忧阳阳不听他妈妈的话,爱玩电脑,担误学习。还有我去了怎么吃饭,住在哪里。父亲说他不担心我的生活,到是担心我的工作。说人这一辈子,工作也就二三十年,凡事要往大的方面想,往远里看,有些小的细枝末节,绝对不要去认真的计较。虽然没有说破,我知道他在指什么。无论何时,他总是站在我的角度,设身处地为我着想。 因为腿疼,父亲已无力出门,每天除去吃饭,总是面对一台电视机躺在沙发上。那天看着斜躺的父亲,我默然。而铭刻于记忆深处的点滴往事,如同电影掠过,一帧帧的点滴过去,在默片般的银幕上演绎他的生涯,还有被串联成的一回回连续的往事,牵扯得眼眶酸酸生疼……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最刻骨铭心的是每周六,在乡供销社工作的父亲骑自行车回家的情景。每次回来,父亲都骑着他那辆飞鸽牌自行车,车后面总要带些吃的,有糖块和饼干,也有一些日常的生活用品。那时自行车可是个稀罕物,是单位配给他工作用的。我有时也沾些光,推着他的自行车到处炫耀,引来玩伴们羡慕和好奇的目光。父亲的车技很好,有时会一前一后驮着我和姐姐。我总是坐在前面自行车横杆上。往父亲宽大的胸前一靠,温暖舒适。抬头,看天上的白云苍狗,或者村庄上空的袅袅炊烟,看到高远的天空,以及天空中游弋的白云。偶尔的燕雀嗖地一声,从我们鼻尖飞过,惬意而幸福。有时他在供销社喝醉了还能摸黑骑十几里坑洼乡村土路,很顺利地到达家中。当然,很少在家的父亲,一回到家,就会钻进厨房,给我们做好吃的,过年时父亲也是主厨,他做的菜都是家常菜,但色香味俱全,我们都爱吃。有时他会蹲在磨石前使劲磨镰刀,然后到地里去,和母亲俯身刈割。干累了,便坐在地埂上,抽烟。那烟雾从嘴唇螺旋状地上升到他的头顶,在微风的吹拂下瞬间便化为乌有。那样的场景在我的记忆里似乎凝固成一幅静止、正在退尽岁月的水彩画,至今清晰无比。 父亲有着超乎寻常的沉默和忍耐,有时母亲受了委屈,对回家来的父亲撒怨气,他总是沉默着。懊恼甚至生气时,会乖张地说几句,然后闭上嘴巴,任母亲的唠叨在耳边跌宕,一句话也不说。那时,我无法了解父母间冲突的内因。当然,每一次,母亲总是强者。在单位同事的眼里,他也是老实人,一个不招惹是非的好人,八十年代,我随他到县城读书,就住在他的宿里。那是他是县农付公司的业务主管,掌管着全县农副产品和销售和采购,但父亲从没有想过占公家一分一厘的好处。八十年代后期,彩电紧张,销售都靠父亲批条子,但我家却买来了一台黑白的电视机。后来羊毛紧俏,出现收购大战。公司经理想与父亲联手做假,但被父亲拒绝。为此公司调他到库房做主管,他依旧尽职尽责,挣钱养家、培育儿女,按部就班地完成着他肩上的一份又一份责任。再后来,羊毛事件案发,父亲单位一下被抓6人,公司经理在自已的办公室自杀。但父亲并没有心在乐呵,而是一再惋惜,逢年过节,他都去公司原经理家看望其母和其妻,直到年前,他还去探望。对于曾经受过的那些委屈和不公,父亲从来不愿提及,如同年月里的沉渍,只用干净的湿毛巾,擦擦它,拂拭而已。不过我不知道,那些曾经整过父亲而后站在审判席上的人,如果某一天他们相遇在某一个十字路时,是否曾为他们的过去愧疚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