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我就想,再不能这样下去了,我们一定得给父亲找一个老伴,给父亲一个家。恰好,弟弟那位绵竹的木匠师傅,给父亲介绍了一个人——他老家的亲戚。父亲起初说什么也不答应,说老都老了,还找老婆,丢不起那个人。父亲的兄弟姊妹也强烈反对,那么远找个老婆,弟兄姊妹没几天日子了,要是有个什么闪失,怕没个照应,面也难得见了。最后,在我们兄弟的反复劝说下,父亲好歹同意见上一面,爸爸娘娘们也软了口。父亲去绵竹看了两次,对那个老婆婆有了好感,更喜欢上了那个一年四季山清水秀的地方。几经周折,我们一家人和父亲的兄弟姊妹一行二十来人,去了绵竹,为父亲和后妈简单地置办了婚事。当晚,在那家人的堂屋里,我端着酒杯对父亲和老辈子们说:我们一家人能走到今天,全靠各位老辈子,我和弟弟能有今天,全靠了阿达(爸爸)。你们的恩情我这辈子甚至下辈子也还不清。看到阿达终于有了一个好的归宿,我,我……话未说完,我失声痛哭,大家也跟着抹眼泪。我们哭人生的悲凉,哭父亲的悲喜,哭我们自己。 后妈是一个好人,对父亲好,对我们也好,我们好不容易回家了,后妈是绝不要我们做那怕是洗碗之类的小事。学校开学时,后妈就随父亲进山,放假了他们就出去修养。有了后母的悉心照料,父亲像变了一个人,干瘪的身体逐渐发胖,枯涩的笑声饱满而响亮,身体的病变像是遇到了克星,总是东躲西藏,就连父亲说话的声调也高了几个音阶。看着父亲的变化,我们喜上心头,父亲,劳苦了一辈子的父亲,终于有了一个像样的家,终于过上了舒心的日子,我们也可安心地谋生去。父亲也谋划着在退休后,到绵竹修一个漂亮的大房子,到那里养老去,将来还要为我们带孩子。 哪想,老天不长眼,就在三年后的一个萧瑟的秋天,就在父亲退休的前一年,父亲正在备课,我的后妈,去亲戚家玩耍后,出门时,在公路的拐弯处,被一辆不长眼睛飞驰而过的卡车,碾断了腰,在送往茂县医院抢救的途中就断了气。第二天下午,当我和弟弟千里迢迢匆匆赶回去时,后母已经躺进了黑色的棺木,父亲静静地坐在棺木一头,一言不发,目光呆滞如痴,脸色惨白如纸,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我扑上前去,拼命抠着后妈棺木下的泥土,嚎啕大哭,哭我的后母,哭我的父亲。亲戚朋友又是拉又是劝,终于,我停止了哭泣。父亲仍是一言不发,越发地苍老颓废。就在当晚,我们连夜将后妈运回绵竹。按照地方风俗,请了一大帮唱戏的,又敲又打又哭又唱了三天,后母终于躺在她家的祖坟里了。父亲整日唉声叹气,夜不成眠,骨瘦如柴,头疼如裂,常犯糊涂。不管我怎么劝说父亲,死的人死了,活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父亲那里听得进去,我真怕父亲受不了打击就此崩溃而疯掉。回去自然是不可能了,父亲是见不得那个伤心之地的。我起初想把父亲带到草原上来,但我一无所有,连住的寝室也和别的老师共同分享。加之草原冷酷,父亲经不起风寒,医疗条件又差,父亲要是突然病倒了,那就麻烦大了。我和弟弟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由弟弟带父亲到成都租一间房子,等父亲从灾难中痛醒了,再做下一步打算。 几天后,我随后母的两个儿子回山里处理车祸后续事宜,完事后,我便回草原上班,弟弟带着父亲去了成都,在华阳租了一间小房子住了下来。后来,弟弟迫于生计,又搬迁了一个地方,在街口开了一家小小的饭馆,父亲则在对面的一个小楼一间不足五平方米的袖珍小屋里住了下来。期间,我也抽空去了探望几次,父亲的各种老毛病又犯了,最厉害的是鼻窦炎导致的头疼头晕(也是遭受打击的留下的后遗症),父亲和弟弟去了很多地方,捡了很多药,一点效果也没有,我真怕父亲在弟弟做生意时,走在公路上,被车撞了,或是走着走着,便消失在异地茫茫的人海中,再也找不回来了。弟弟的窘迫,父亲的凄惨,像猫爪撕扯我的心,让我时刻不得安宁。终于,一年后,父亲的鼻窦炎有了缓解,父亲从阴影里活过来了。至于那段时间,父亲怎么熬过来的,又经历了怎样的内心纠结,我不得而知。而我,对于父亲和弟弟,只有永远的愧疚,作为长子,在父亲最需要关心的时候,却将他老人家抛给了可怜的弟弟,让他们在痛苦中苦苦挣扎,我是一个不孝的儿子,也是一个不称职的哥哥。尽管,他们理解我,支持我,对我没有一点点怨言。 活过来的父亲,仍旧对绵竹念念不舍,不顾家人和亲友的反对,用退休后的那点安家费和东拼西凑借来的钱,在后妈生前的那个小镇,买了一个小房子,大多时间,也是一个人度过的。活过来的父亲,精神倒是好多了,就是身体大不如前。他终于悔悟年轻时,未好好爱惜身体,落下如此多而难治的病根。他终于开始关注健康知识,关注身体保养,终于舍得进大医院,也终于舍得花钱买大包大包的药吃。每次我打电话给他时,他说不上几句,便开始没完没了地唠叨,不要抽烟,少喝酒,少熬夜,不要睡懒觉,要爱惜身体,要多锻炼,你阿达就是活例子,年轻时不爱惜身体,老了才晓得后悔,一辈子没吃好没穿好,到老了,结果花大价钱吃苦药。除此外,他还要反复叮嘱,要和媳妇好好相处,千万别走阿达的老路。父亲越是责备自己年轻时没关心自己的身体,越是叮嘱我们搞好夫妻关系,我越是内疚,这都是我和弟弟给害的,都是因为我们,父亲才会落下如此多而难治的病根,父亲的晚景才会如此凄凉。要是他像那些狠心的父亲,不顾儿女的好歹,早给自己找个老婆,安个家,他不会落到这样的下场,他不会走到这样凄惨的地步。我们欠父亲的实在是太多太多,我们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也还不起父亲的滴水恩情。父亲越是对他的选择无怨无悔,我越是不能原谅我们给他老人家建造的痛苦。 我永远不会也不能忘记父亲在绵竹给我说的那一席话。那时,我刚要结婚,乘放假去绵竹陪父亲,我俩在逛街的时候,父亲问我结婚准备的怎样了,我说已经差不多了。说的时候,我底气不足,话语闪烁。尽管我已工作了五六年,因为不懂规划,且又贪玩,临结婚身上连一千元也拿不出。明眼的父亲看出了我的窘迫,平静地说:“儿子啊,阿达这辈子对不起你们,没能给你们找一个好妈妈,没能给你们一个温暖的家,让你们跟着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但不管怎样,在这个世上,你们还有阿达这个唯一的亲人,阿达这还有一点钱,你全部拿去,婚礼要办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阿达要对得起你们,你们要对得起你自己。阿达老了,只有这点能力了,也陪你们走不了多少日子了,以后就靠你们自己了。”那一刻,在那个人生地不熟的陌生街头,我真想抱着父亲大哭一场。父亲啊,我的父亲,你用一句轻描淡写的话,道出了你平凡而悲壮的父爱,而我呢,只能用浅薄的文字,记下你父爱里的点滴悲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