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远离父母,只身来到千里之外,开始了我崭新的大学生生活。一下子从号称火炉的重庆掉进冰天雪地的长春,即使是大学崭新的日子,也无法消除我对父亲的埋怨,甚至是怨恨,从心里发出的那种怨恨。不仅是因为我天生“冷血”,体温低于常人,以至于从小怕冷不怕热,更是因为父亲在我高考志愿上的过多干涉。
从小,我就是所有大人眼中的乖孩子——成绩好,听话,文静,可是,我永远不是父亲眼中满意的孩子。我考了第二,他问我为什么不是第一;我考了第一,我问我为什么不是年级第一。不管我多努力,我似乎永远达不到他的要求,永远都告诉我你必须更努力。我一直不明白,父亲为何如此对我,仿佛我不是他亲生的。当同龄的孩子还在父母怀里撒娇的时候,我已经开始独立面对很多事情,虽然我也是家里的独苗,可从来没有享受过小太阳的地位,哪怕只有一天。 自然地,我很少与家里联系。偶尔的一个电话,也是直奔主题,速战速决。家,与我,只是一个按时给予生活费的地方,而父亲,更是遥远,我甚至开始记不清他的脸,或许是故意的遗忘。 我很感激那场雪,一场彻底改变我生活的雪。那天,正值长春十几年一遇的恶劣天气,外面的暴雪已堆积起有半米多深,整个交通基本陷于瘫痪。我在一家电话超市兼职,晚上八点的时候我正准备提前关门打烊,一位中年男子顶着一头的雪花急匆匆地跑进了超市。我有点惊讶,这么大的雪,居然还有人出门?什么电话非得在这时候打? 我不由细细打量起了这个人。他四十多岁的样子,个儿不太高,而且身体显得很单薄,即使是裹在一件破旧的暗灰色大棉袄下。看他的穿着,我马上联想起了"民工"二字。顾不上拍掉身上厚厚的雪花,他抓起电话,熟练地按下了一串电话号码。电话接通了,我清楚地听到话筒那边传来了清脆的男孩声音,“爸爸”。男孩显得很兴奋,厚厚的嘴唇一张一合,话匣子一下子被打开了。他说着一口纯正的东北腔,一听就知道是本地人,但从他的块头上却丝毫看不出一点东北人的痕迹。 这次月考考得咋样?上次给你买的那件衣服还合适吧!父亲和儿子絮絮叨叨,唠个不停,脸上洋溢着幸福之情。霎那间,一股暖流暗涌过心头。 突然,他挂断了电话,从他刚才的话语中我能感觉到,父子俩的谈话明显没有结束,他的反常举动令我心底生疑。难道孩子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得父亲气得直接挂了电话?然而很快,他又拨了一个号码。从显示器来看,他拨的是同一个号码。那为什么不一直好好的聊下去呢? 奶奶最近怎么样了?比我走的时候好些了吧?…药还有多少?快没了你就提前去买好,千万不能让她断药。说这话时,他沧桑的脸上写满了坚定。就这时,他再次挂掉了电话,然后再拨,依旧是同一个号码。如此反复了好几次,我更加疑惑不解了,好端端的电话为什么挂断再拨呢?难道是孩子那边有什么事?也不对啊,每次他都是挂了马上又拨通!真是脑子有病,谁打电话这样啊?我心里暗骂道。由于他,我下班晚了快半个小时,外面的雪下得越来越大,待会儿也不知道怎么走回去,我心里顿生怨气。 我可开始不耐烦,也就没有心思再去管他的谈话。不知过了多久,他走到我面前,递给我一张皱巴巴的十元钱,我习惯性地看了看计时器,上面清楚地显示着00:03:00。一道闪光闪过脑际。我翻了前几次通话记录,一个个00:03:00映入眼帘。一瞬间,我明白了一切。他打的是短途,按照收费标准,前三分钟两毛,后每分钟一毛,他每挂掉一次电话,也就节省了一毛钱。但是就为了一元多钱,用得着这样大费周折吗,毕竟那可得足足挂断15次啊! “你为什么要把电话挂断这么多次呢?”我明知故问。他一下子拘谨起来,刚才灵巧的嘴也立马变得笨拙,“我…我…这样能…省点钱。”从他的口中我知道他家就在长春的郊县,儿子正上高三,即将考大学,为了孩子将来的学费,夫妻俩远离家门,来到长春打工。第一次丢下孩子,做父母的和孩子一样割舍不下对方,于是便有了每周日晚八点的电话约定,风雪无阻。谈起孩子,他的嘴仿佛瞬间注入魔力,原本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澈的明亮。孩子成绩很好,在班里数一数二,正是这样,他才能安心打工,不用担心儿子的学业… 我没有收他的钱,我告诉他,今天店里搞活动,晚上八点以后打电话,一律免费。他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那一瞬间,我有想哭的冲动,我突然间想起了高三那年生病住院,父亲在床前守护了一个星期的事。我一直是心有怨言的,在那种情况下,父亲依然要求我按时去上课,晚上再回医院打吊瓶。我只看到了自己的委屈,却忽视了父亲的用心良苦,以及连续一个星期的彻夜未眠。今天,我能坐在名牌大学宽敞的教室里,父亲功不可没。 我颤抖着拨下了那串记忆中的号码。父亲显然有些吃惊,我向来不会在一个月的这个时候打电话回家。“刚看新闻,说长春那边下大雪,你多穿点,钱别舍不得花,一定要吃好…”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彻底决堤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