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完锅碗瓢盆,喂完了猪,喂完了包产到户时生产队分给我家的那一匹枣红马,用稻根或麦草或玉米秸杆,把炕煨得热热的了,母亲并不去睡。她把大门关上,并没有闩住。闩了大门,父亲就进不来了。 母亲回到屋里,坐在火塘边,她一边烤火,烧一点开水,一边等父亲回来。火很旺,但火缓慢地小了,母亲往火塘里再添几根柴进去。火慢慢地,又小了,火焰收起了红亮的跳跃的火舌,变暗了,变弱了,挂在钩子上的水壶里的水早已烧开了好几次,换了好几次,所有的热水瓶都灌满了。母亲不想再把柴添进火塘里去,她觉得那样做已经是一种对柴的浪费行为。火焰很快就没有了,灰烬覆盖了火,灰烬完全吞灭了火。 父亲没有回来。 母亲靠在墙上睡着了,冻醒了,父亲还是没有回来。 母亲靠在火塘边的墙上,继续睡。父亲或迟或早地回来,必定到火塘边去,叫醒迷迷糊糊的母亲。他也知道母亲一直在那儿等他。 父亲有时候回来,鸡都叫了。母亲照样不问他,不说他,两个人,无声无息,煤油灯也用不着点。炕已经冷了,冷透了,冰凉冰凉的。 父亲对他的大哥是很尊敬的,他也许从他大哥身上能看到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爷爷的影子吧。父亲时不时地,总要给大伯送一点礼物去,烟啊,酒啊,或者是大米、白面。大伯家住在对面山上一个叫寺陡坪的村子,他们村不出产水稻,小麦也很少,很难吃到细粮。虽然那样的年月,我家的定量也不过是十天才吃一顿细粮,但父亲觉得我们家的日子过得比大伯家要好很多,他觉得他不能独自享福。父亲送给大伯的东西,有时候是托熟人捎去,有时候父亲派我去,或者干脆是他亲自去。逢年过节,更少不了预备给大伯的一份礼物。 对于父亲的做法,外婆从来不说什么,母亲也是一贯支持的。母亲的一生,几乎就没有反对过父亲。在我们家,总是父亲在说,母亲在做。父亲说什么,母亲就做什么。经常批驳父亲反对父亲的人是我和弟弟。我的话,不管父亲爱听不爱听,他都能听下去,但他照样我行我素;弟弟说了他的不是,就要挨打。每当这时候,我就会站出来,把弟弟护住,我知道父亲不会轻易打我,我非常知道,但我不知道父亲这么偏袒我的原因。我经常利用这一点,并以此来博取弟弟对我的顺从与尊敬。我弟弟是一个脾气很拧很倔的人,他谁也不服,但他服我,这跟父亲对他大哥的态度,如出一辙,一模一样。 事与事之间,人与人之间,有时候,真是惊人地相似。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当我们老去,满头满脸都是经验和教训的时候,我们对它,又了解了多少,知道了多少呢?一个人,真是太小太小了,太微不足道了。我因此经常暗暗地告诫我自己:无论什么时候,千万不要把自己看得太大,太高,否则,必定栽跟头。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和母亲几乎没有吵过架。父亲在家里是绝对的权威,母亲没有顶撞过他,偶尔抱怨几句,也不当着父亲的面。母亲一贯听父亲的安排,即使父亲安排得不对,母亲照样严格执行。母亲不动脑筋,不操心,她只是在做,她一直在做。父亲却是只说不做的人。即使同在地里干农活,几乎有一半的时间,父亲在休息、抽烟、察看,母亲却怎么也从地里抽不出身来,她一到地里,就歇不住自己的手脚。 是招一个上门汉不容易,是母亲觉得自己配不上父亲,她才故意迁就父亲的吗?我以为,并非如此。 现在,我用我的心来观照母亲的心,我仍然无法给出一个让我信服的答案。父亲已经去世十余年了,母亲依然健在,但我不能用这样的问题去问我的母亲,我以为,我如果这样做了,就是对母亲的大不敬。 听我弟弟说,父亲虽然去世好多年了,母亲还是隔一段时间,就到父亲的坟上去,给他烧一些纸钱,还嘀嘀咕咕地,说很多家长里短的事给父亲听。她这么做,好像在给父亲“汇报工作”一样。弟弟是带着笑说给我听的,我却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笑的。这是阴阳两界的交流,是心与心的交流,这样的交流与沟通,应该是没有任何界限的。 母亲有了想说的话,谁听她的唠叨呢?弟弟是个急脾气,他从来不听,因为母亲说事又慢、又细致,她老怕别人听不清,她一般是任何细节都不会遗漏的。弟弟只要看见母亲做出开讲的架势,立即就阻止了她;弟媳妇自然也没有耐心听母亲的絮絮叨叨。妹妹嫁得远,我也不在她身边。她要说的,她想说而又没有说出来的,谁会在意呢?只有父亲听她说话,而且很认真。我甚至知道,父亲不是装出来的。父亲心里明白,一个不怎么说话的人有了想说的,那么,她认为就是非说不可的。我偶尔看见的,都是父亲认真而又耐心地听母亲说话的样子。父亲从不打断母亲要说的话。他让她把她想说的,都说给他听。母亲说得不对的地方,父亲还会不厌其烦地,一一更正她。 说句心里的话,有一段时间,我对父亲与母亲的感情,还是持怀疑态度的。 隐隐约约地,我从乡亲们嘴里,还是听见过一些关于我父亲流言蜚语的。说的人说得似乎还很像,父亲也的确经常到那女人的家里去串门。我认为这并不能说明什么。我觉得父亲对那个女人,仅仅是有好感,因为她漂亮。一个男人可以对漂亮的女人、温柔的女人、贤惠的女人……有好感,而且喜欢接近她,愿意接近她,但这不能说明他就爱她,就一定跟她有什么瓜葛。我认为父亲就是这样。他仅仅是喜欢那个漂亮女人。这并不能证明父亲就因此对母亲有什么不忠的行为。 父亲串门,几乎是家家都去,天天都去,有时候还带着我去,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但我也不能因此就说他是清白的,对母亲是忠诚的。因为我毕竟不是当事人。好在,母亲是信任他的,母亲从不怀疑父亲的行为。我也愿意相信我母亲的判断。同样,父亲也非常地信任母亲。童年时我就听人给父亲说过关于母亲的一些不好听的话,但父亲一点也不相信,他甚至当笑话讲给我们一家人听,他甚至要母亲故意继续跟那个人接触,用不着回避什么,顾虑什么。夫妻之间能够达到这样的信任程度的,到现在为止,我在我熟悉的人里边,还没有再发现过。 当然,到了后来,我就不怀疑我自己的父亲了。我知道他是一个有很多缺点的人,但男女关系方面的错误,我父亲是不会犯的,因为这能够把一个人搞臭,闹得你“猪嫌狗不爱”。父亲是一个非常爱面子、非常注重自己的名誉的人,他也是一个聪明的人,在一个那么小的不足二百个人口的村子里,他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种有损自己脸面的事情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