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沉的天黑压压的脸,冷飕飕的风裹着我们三个,推着我们慢慢往前移。 “爸爸,我好冷!”我嘴冷得哆嗦起来,往高大的爸爸身上靠过去。爸爸听了,拉开他的大衣把我拢了过去。 妈妈也从后面挨着爸爸,生怕寒风侵略我的身体。 “到了!”爸爸停下了脚步,夜有点凉,我转过头看到爸爸老旧的手表在昏黄的灯光下跳着微弱的寒光。 冬夜的八九点着实是冷清得很,街上早已绝了行人,路边煞白着脸的老房子斑斑驳驳,哀伤又嘲弄地望着我们。 “要是今天还要不到钱怎么办?”我嗅着爸爸衣服里的汗味,温暖又刺鼻,我冒出头,着急地看向爸爸。 “老板说好了的,今天一定要给,幺儿你放心吧。”爸爸似乎一点不担心,轻松地回应着我,但暗黄的光打在他脸上,皱着的眉头隆成了沟壑,话音最后微弱的叹息撩动我不安的心。 妈妈一直不讲话,紧挨着我背后,用她瘦小的身体给我温暖。说来有点发笑,九岁多的我已经快长过了妈妈,妈妈很矮,只有148,但148的妈妈却活成了一座高耸入云的山。 我正暗自担心,街对面黑洞洞的楼栋门口里走出来一个矮胖的男人,他手里好似提着袋子,远远地朝着我们招手。 爸爸一直是担心的,直到看到男人手中的袋子时,缓缓地舒了一口气。他把衣服脱下来裹住我,对着我和妈妈说,你们在这里等一下,叮嘱里是藏不住的惊喜。 我和妈妈彼此依偎,爸爸穿着毛衣的背影在狭窄的街道上跳跃,转眼就跳过了街头跑到了胖男人的身边。妈妈不自觉哆嗦了一下,我反手抱住妈妈的腰,我的头刚好挨着她的耳朵,我斜着眼望过去,妈妈笼罩在街边的灯光下,脸上氤氲着柔和的微光,似教堂壁画上沉浸在光芒中的圣母。 “你昨天说的不是这么多的,钱不够我怎么跟工人交待呀?!眼看都要过年了,那些工人个个都在等着拿钱回去!”风把爸爸刻意低压着的急切又克制的话带了过来,妈妈抱着我的手明显颤动了一番,我的泪流到了心里化成愤怒的咒骂:太缺德了,拖了这么久的钱一直不给,该被雷劈死。 我躲在爸爸暖和破旧的大衣里,看着街对面高大的爸爸在寒风中卑微着身体拉着矮胖男人的手,我一下冷得抽动起来,爸爸该有多冷呀!想到这,我对那个缺德的胖男人又增了几分恨意。爸爸容易吗?干了一年多,到了年关收钱的时候老板开始推三阻四了,玩起了“躲猫猫游戏”。爸爸带的工人都是从老家带出来的,本来是想让老乡赚点钱,可是老板以各种理由推脱玩弄着爸爸,现在总算肯给钱,居然还这样!他难道不知道这是应该的吗?凭什么要我爸爸去求他? 我很想冲上前去把胖男人暴揍一顿,我扯了扯妈妈的手,哭腔里满是焦急,“妈,他啷个能这样?说好今天给爸爸钱的。” 脏乱的街道边孤零零地站着几根路灯,星也躲在了黑云背后避寒,我望着前面的街道,调不开的浓墨般的黑暗催生了我的眼泪。我那时并不明白那是生活艰难的滋味,只觉得那黑洞一般的暗令人恐惧,害怕冷不丁会从里面窜出一头凶兽,吞噬了我们。 我还是冷得跺起了脚,妈妈颤抖了起来,把我抱得更紧了。我隔着小小的街道望着爸爸,这几步远的路天知道爸爸走得多艰难!我感觉妈妈牙齿都在打颤了,但还是拍着肩安慰我,毕竟,生活连大象都可以轻易摧毁,更别说蝼蚁了。 爸爸终于过来了,我飞奔到他怀里,爸爸把我搂在怀里,我的脸贴过去,衣物是一片冰凉,心上也是一片冰凉。 “没得事了,没得事了,有钱了呀!莫哭了。”爸爸冷硬的指腹擦过我的两颊,留下了一片温暖。 “爸,你把衣服穿起。”我原本有千万句埋怨胖老板的话,看到爸爸了却又说不出口。因为顾及我的学习,爸妈最终下定决心从外地回到县城,守着我上学。他俩长期在工地做小工,住工棚,意外碰到了这个胖老板的赏识,让爸爸自组一个工人队包工程。爸爸妈妈一年埋头苦干,从未有丝毫懈怠,还经常在我面前表示对胖老板的感谢。我跟妈妈抱怨几句还好,要是在爸爸面前抱怨,估计要被骂了。 “给完了没有?”妈妈迎上去,轻声问了一句。 爸爸打着哈哈,豁达一笑,“给完了,我出马还有不给的吗?走了走了,回家了,冷死人了!” 夜风呼啸着,摔打在弱小的工棚上,棚子上搭着的尼龙布呼啦啦地和着夜风歌唱。我突然从睡梦中惊醒,拉紧了被子,迷迷糊糊听到一帘之隔爸妈的对话,一下子身体僵直了,不敢动一下。 “今年过年还是给娃儿买套新衣服吧!我们的还能穿。”爸爸的叹息重重飘过帘子。 “哎,也没想到老板竟然遇到这样的事情,也是可怜。”妈妈回道。 “先把工人的工资全部给了,他们跟着我们也太不容易了,我们的钱老板说开过年一定给完,今年过年只有不回老家了。”爸爸说完,又重重地补了一句,“没事,熬过这段时间总会好起来的,就是苦了娃儿了。” 那边沉寂了一会儿,我蜷在床上,一动不敢动,好久,妈妈才说了一句,没事,会好起来的。 爸爸也安慰回去,是的,会好起来的,早点睡吧。 那天晚上,一直到爸爸的鼾声起来我才迷糊睡去。爸妈一辈子如骡子般拖着生活沉重的石磨,努力在力气的摩擦中逼出一片麦香,从不想自己,对别人的恩情铭记于心,对自己给出去的恩情毫不在意。我至今不知道那个胖老板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胖老板的搪塞之词,但爸妈相信了,从不怀疑。他们一生都是如此善良,老实,在他们眼中,一定也觉得世间所有人都是如此的,理应不会欺骗自己,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提醒他们呢? 那次之后,我也再没有跟爸妈去讨过债,也许是爸妈刻意将世间的苦难都自己扛了,也许真的是胖老板的良心发现,但,我更愿意是后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