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也就必须接受煎熬。
总算熬到了吃中午饭。乔桉把大锹往泥里―插,几步就蹿上岸来,然后扬眉吐气地从我们身边走了过去。
下午,我们挑了几担以后,实在撑不住了,便开始磨洋工。
马水清老往厕所跑,有时―去半天,仿佛便秘拉不出屎来了。有一回,我也溜进了厕所,看到他并没有拉屎,而在那儿挤尿。我倒不常往厕所跑,但常蹲到一边去收拾筐子,系一系绳子,补―补漏洞,极仔细,极认真,煞有介事。其实绳子是我故意弄开的,洞是我故意捅出来的。
乔桉对夏莲香说:“我看见老师宿舍门口的水塘边,开了许多小蓝花。”
夏莲香总喜欢在头上插朵小蓝花,听了乔桉的话,与陶卉抬走一筐土再也不回来了。
乔桉便把大锹一扔,在塘边拔了些枯昔铺在坡上,躺下来睡大觉。
邵其平见乔桉躺着,便走过来质问:“你们是怎么回事?”
乔桉说:“我把土挖给谁挑啊?”
“马水清和林冰呢?”
“我不知道。大概玩去了吧。”
邵其平火了,离开塘边就去找我和马水清。他先找到了我,问:“马水清呢?”
我只好告诉他:“在厕所里。”
召其平把马水清从厕所里叫出,又将我叫到一块儿,冲着我们吼:“老老实实地干活去!”
我俩只好又乖乖地去继续领略乔桉的“火油桶”。
马水清的身体被娇惯得太不中用,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往小路旁边摔倒了两次,爬坡时,后面的筐没有抬起,前面的筐滑过来,又使他往后仰倒了一次,还因为两腿―软,扑通,往前跪倒了―次,几次遭到众人哈哈大笑。
他跪倒的那一次,样子很滑稽,形同乞讨、哀求和求饶,连我都禁不住笑起来。然而,就在我笑他之后不到十分钟,我也往前跌倒了一次。这―跌倒使我铭刻在心,终身难忘:我挑到路口时,双腿无力,脚无法抬到应有的高度,脚尖被―块凸出地面的土疙瘩绊了一下,身体立即失去平衡,连人带担子往前扑去,终于跌倒。我很丑陋地趴在地上(就是那种叫“狗吃屎”的姿态),这时我看到了一双女孩的脚――我竟摔倒在了陶卉的脚下。我羞愧得不敢抬起头来,直到那双脚极轻柔地走开去,我才爬起来。我猛一使劲,把两筐泥都掀翻在路上,把扁担远远地抡到菜地中间,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傍晚,收工后,马水清照了照小镜子,拉了我、谢百三和刘汉林,来到了乔桉的宿舍门口。当时,乔桉正在洗脸。马水清对与乔桉同一宿舍的两个同学说:“走,我们到镇上吃猪头肉去!”
那时,所有的人都饿得变成了馋鬼。每人每月才―元五角菜金,每天中午每人一碗咸菜汤,许多同学能四五个月闻不到肉味。人的嗅觉会因为馋而变得异常的敏锐,让人怀疑那是否还是人的鼻子。一回,马水清的父亲托人带回几只红烧肉罐头,他和我两人撬开―只吃了,然后把空罐头盒扔到了床下,都过了大半天了,门窗且又开着,刘汉林从家回来,居然一进屋子就叫:“你们吃罐头了!”他一边像狗一样嗅着,一边四处寻找,终于从床下找出了那只空罐头盒。馋是―种克制不住、令人忘记―切的欲望的颤栗。它能使人失去自己,处在一种很不清醒的状态里,而在记忆里只剩下某些食品的诱人的气味。馋会使人大失风度,让自己好端端的样子变得很不好看,甚至很猥琐,甚至会使人做出各种各样不光彩的事情来。一九八八年十月,台湾一家大报社与大陆―些杂志社与出版社联合搞征文,那天在国际饭店召开新闻发布会。在会后举行的宴会结束后,―位台湾朋友对我说大陆一些人吃相不好看。我听了,并未反驳,因为她说的是事实。大陆人曾有过一段饿怕了、馋坏了的日子。我想总有一天,在他们完全失去这―记忆且又脑满肠肥之后,他们也会面对一桌丰盛的酒席,摆出一副漫不经心地夹―点菜随便尝尝的斯文而优雅的样子的。
乔桉宿舍里的同学听马水清说要请他们吃猪头肉,双眼顿时熠熠发亮。猪头肉!太棒了,太诱惑人了,更何况是在一天紧张的劳动之后饥肠辘辘极埯油水的时候呢?
“走吧!”马水清催促他们。
他们微微忸怩了一下,便跟我们走了。我回头瞧了一眼乔桉,只见他把脸埋在水盆里―直未抬起头来。马水清有钱,乔桉没有钱。
那天晚上,马水清慷慨极了,把钱用得“哗啦哗啦”,用得使我们―个个说不出话来。猪头肉蘸酱油,―个个吃得满嘴油光光的。吃完猪头肉,我们就在小镇上东逛西逛,心里很开心。马水清和我都忘了肩头的疼痛。
回到宿舍时,我突然想起我和马水清晾在面绳子上的床单和衣服还没收回来,便出门去收。―看,晾衣服的绳子断了,我们的东西全都落在田边的臭水洼里。那水洼里都是些尿――夜间,我们懒得去厕所,总是站在门口,将下身向前挺去,憋足了劲远射,天长日久,田边就有了―个臭水洼。
我和马水清认定,那晾衣服的绳子是乔桉搞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