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岁,我接到了梦寐以求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全家沉浸在幸福喜悦之中。然而,幸福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入冬时,爸爸查出患了脑瘤,这对于我们这个状况略微好转的家庭不啻晴天霹雳。我请了假和母亲服侍父亲。那年春节是在医院过的。万家团聚的时候,空荡荡的病房里只有我们三口在坚守,除夕的鞭炮一家家响起来,那急如暴雨的声响直刺着我们的耳膜。我忍住泪水,强笑着对母亲说,过完年一切都会好起来。无论我们的愿望多么美好,在年后的那个春天,在一个落英缤纷的早晨,父亲的生命随落花轻轻地飘走了。 爸爸在离家很远的煤矿工作,我从小随母亲生活在乡下。小时候对爸爸的印象很模糊,记得爸爸一年只有一个月的探亲假,看到他总有一种怯生生的感觉,不敢像其他孩子那样在父亲身边撒娇。稍微熟悉了,爸爸又该回煤矿了。再后来,我觉得跟着母亲很幸福,为什么还要有一个爸爸。爸在家时,我总躲着他,甚至讨厌他,希望他赶快走,最好不要回来。 爸爸是一个寡言少语的人,除了喝茶抽烟,就是看书,很少主动陪我玩。放暑假时,母亲带我到煤矿上看父亲,我总找各种借口不去。我说,讨厌烟味,但爸一天到晚抽烟,烦死了。妈说,你爸年轻时,一个工友因工伤死了,爸既伤心又害怕整夜整夜地失眠,从那时学会了抽烟。听了妈妈的话,胸中有一种东西在涌动,那种滋味我不知是不是叫难过。 时光一点点退去我少年的青涩,渐渐读懂了父亲,虽觉得和爸之间还是有一层薄薄的隔阂,但有一种牵挂却如氤氲的烟霞笼罩在心头,那种浅浅的心情说不清道不明。 即使过年,父亲也不回家,他总把回家团聚的机会让给别人,也是为了多给我们挣一点钱。辞旧迎新的时刻,满天弥漫着的烟花爆竹的火药香,升腾为千家万户的温馨。我心中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酸楚,不知爸一个人是如何过节的?能不能吃上热腾腾的饺子…… 初三快毕业时,我产生了强烈的厌学情绪。我妈连打带骂又哭又劝,不起丝毫作用,我铁了心,就是种地、当煤矿工人也不上学。我爸请了假专程从矿上回来。面对威严的爸爸,我心里作了最坏的打算。一切都很平静,爸爸没有暴跳如雷,更没有大打出手。我还觉得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平静。晚饭后,我们一家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谁也没说话。落日的余晖洒满小院,青翠欲滴的瓜果青菜一点点抖落金灿灿的碎光。爸爸沏了一壶茶轻轻地放在那个圆圆的石桌上,静静地看着我。我猛然发觉爸爸那深邃的目光中贮满了深情的关切,这是我以前不曾注意的。爸爸拿出了一张试卷—一张数学考试的满分卷。我惊讶地发现爸爸的姓名竟写在上面。爸提起了他的学生时代,尽管各科成绩优异,初中毕业时就被剥夺了上学的权利。我爷爷是地主,我爸根不正苗不红,上升的空间已被死死封住了。爸只好到千里之外的煤矿当了一名采掘工人。爸说,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赶上好时代却自己放弃了学习的机会。爸还说,他不希望看到孩子做了一件以后想起来会后悔,却无法弥补的事。这么多年,我第一次听爸爸说了那么多的话。夜已深了,欢唱了一晚的虫儿们渐渐停止了喧嚣。黑暗中,我悄悄擦去淌了一脸的泪水…… 回到学校,我以前觉得枯燥乏味的学习生活变得丰富多彩。后来,顺理成章地考入重点高中。无论学习生活遇到多大困难,我都淡然处之,觉得那些苦都没法与爸爸在矿井下吃的苦相比。父爱如灯塔,使我在茫茫大海中航行看到一丝光明,体会到一种温暖,心中充满不竭的动力。 高考结束,我到矿上住了十天。爸高兴地带着我一一拜访他的要好的同事。那些伯伯叔叔们竟然津津有味地谈起我小时候的一些趣事,有些我都记不清了。他们不经意提起的那些事,其实是爸爸一次次深情地描述。我的一切都已深深烙在爸爸心中,虽然他从未流露。那时,爸爸的身体已显出不适,但我没有觉察,现在想起真是追悔莫及。 我只是觉得和爸爸朝夕相处的日子很快就会到来,爸爸快到了退休年龄。没想到一生中呆在爸爸身边最长的日子却是在病房度过的。当我觉得爸爸二字是那么幸福那么伟大,再想叫一声时,那个有资格担当的人却再也听不到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涛走云飞,花开花谢,艰难的日子缓缓的过去了。柳暗花明时,我心中多年淤积的痛苦一天天堆积起来,几乎要从胸中喷薄而出了。在一个北风呼啸的下午,我独自到了爸爸的坟前,落木萧萧,往昔的片段一幕幕闪现眼前。在风中,在无人的旷野,我尽情地痛哭。刺骨的北风,把我的痛苦撕得粉碎,带到我永远也到不了的地方。我哭地一塌糊涂,昏天黑地,为过去,也为未来。我感到有一双手轻轻擦去我脸上的泪水,那是爸爸在轻抚着我伤痛的心。我仿佛听到爸说,孩子别这样,爸希望你过得高高兴兴,快快乐乐!我用力地点点头。我说,爸,有一天我也会走到我们这个共同的家的,永远陪伴在您身边,把你不知道的事一点点告诉您…… 今天,我沏了一壶极品龙井,放在了院中的那个圆圆的石桌上,静静地等着爸爸。我仿佛听到胡同深处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