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读者,让我们携着手,一块儿乘车去游玩吧。天气好极了;五月的天空蓝盈盈的;爆竹柳光滑的嫩叶仿佛冲洗过似的,亮亮闪闪;宽阔平坦的大路上长满了带红茎的小草,那是绵羊最可心的食物;在左右两边山冈的长长的缓坡上,轻轻地荡漾着绿葱葱的黑麦;一小片一小片的云影在黑麦上晃动着稀稀落落的斑点。放眼远眺,可看见一片片黑乎乎的树林、一个个闪烁的池塘,一座座黄灿灿的村庄。大群大群的云雀腾空而起,歌唱着,又拼死劲地冲下来,伸长脖子,昂立在一个个小土块上;一只只白嘴鸦停歇在大路上,瞅着我们,身子紧贴着地面,让我们的车子驶过去,然后蹦了几下,不大甘心地飞到一边去;在峡谷对面的山上,有一个庄稼人在耕田;一匹短尾巴、鬃毛蓬松的花斑马驹腿脚不稳地跟在它母亲后边跑,可以听得见它的细声细气的嘶喊。我们的车子驶进一片白桦林;浓烈的清新气息沁人心脾。车子已来到一个村口的栅栏处了。车夫跳下车,马儿们喷着响鼻,拉梢马东张西望,辕马甩着尾巴,把头靠在轭上……栅栏门轧轧地打开了。车夫又坐上车……走吧!前面便是村庄了。跑过了五六户人家,我们便往右拐,下到一处洼地,又跑上一个堤坝。在一个不很大的池塘的另一边,在苹果树和丁香树的圆圆的树梢后边,可看到一座木屋的先前曾是红色的木板屋顶,还有两个烟囱;车夫让车子沿着围墙往左跑,在三只老朽的长毛狗沙哑的尖叫声中,把车子驶进了那敞开着的大门,在宽敞的院落里威风地兜了个圈,经过马厩和库房时,他向一个侧身迈过一道高门槛走进贮藏室敞着的门里去的老管家婆文雅地鞠一下躬,终于把车子停在一个带有明亮的窗子可外表黑乎乎的小屋的台阶前……我们已来到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家了。瞧,她亲自打开了通风窗,朝我们点头招呼了……您好呀,大娘!
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是位五十岁上下的女人,有一对又大又突的大眼睛,鼻子有点扁,脸颊红润,双重下巴。脸上露着慈爱可亲的神情。她从前嫁过人,可不久便守寡了。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是个极不平凡的女人。她住在自家的小田庄上,深居简出,很少和邻里交往,然而挺喜欢一些青年后生。她出生于一个相当贫寒的地主之家,没有受过什么教育,换句话说,她不会讲法语;甚至连莫斯科也没有去过——话说回来,尽管有这种种不足之处,可她为人质朴、善良,思想感情方面也很开放,甚少染有小地主婆们习见的通病,这着实令人惊异不已……一个妇道人家长年蜗居于穷乡僻壤之地,却不搬弄是非,不叽叽喳喳,不低三下四,不冲动,不压抑,不因好奇而急得打哆嗦……真可说是一种奇迹!她平日穿一身塔夫绸连衣裙,戴一顶淡紫色飘带的白色便帽;她很好吃,但不食之过饱;蜜饯、干果、腌菜之类都交托给女管家去制作。那么您会问,她成天做些什么呢?……看书吗?不,她不看书;说真的,书籍不是为她而出版的……如果没有客人来访,我这位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冬天就坐在窗下织袜子;夏天则到花园里,种种花、浇浇水,一连几小时逗着小猫玩,喂喂鸽子……她家务干得很少。但如果有客人来,有她所喜欢的邻近的年轻人来,那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的精神头也就来了;招呼客人落座,请他喝茶,听他谈天说地,冲他笑,有时还拍拍他的脸颊,可是她自个儿不大说话;人家有了不幸和痛心的事,她就给以安慰,给以善意的忠告。有多少人向她倾吐自家的隐私、内心的秘密,伏在她手上哭泣!她常常跟客人面对面地坐着,轻轻地支着胳膊,那么关切地瞅着客人的眼睛,那么友爱地微笑着,使客人不由得想:“您是个何等真诚的女人啊,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让我把心里的话掏出来对你说说吧。”在她的几个小巧而安适的房间里,人们都感到又温馨又舒坦;她家里的天气总是晴朗的,如果可以这样形容的话。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是个好得令人惊异的女人,可是没有谁对她感到惊异。她的清醒的头脑,她的坚强和豁达,她对旁人的悲欢的热情关怀,总之,她的种种美德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她没有花费什么气力和辛苦就获得的……不可能把她想象成为另外的样子,所以,也用不到去感谢她。她特别喜欢瞧年轻人在那里嬉戏和玩闹;她把双手交叉在胸前,仰着头,眯着眼睛,坐在那里微笑着,有时忽然叹息一声说:“唉,你们呀,我的孩子们,孩子们!……”所以,人们往往很想走到她跟前,拉住她的手说:“请听我说,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您不知道自己的可贵,虽然您非常单纯,没念过什么书,可您是个很不寻常的人哪!”光是她的名字便带有某种熟悉、亲切的味道,人们都乐于听到她的名字,她的名字会引起人们友善的微笑。比如,我有好几次在途中向遇到的庄稼人问路:“老乡,到格拉乔夫卡怎么走呀?”他就会说:“先生,您先到维亚佐沃耶,再从那边到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那儿,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那边的任何人都会指给您路的。”庄稼人在提到塔季雅娜·鲍里索夫娜这名字的时候,都带点特别意味地点点头。她的家业不大,用的仆人不多。住屋、洗衣房、贮藏室和厨房都交给女管家阿加菲娅去料理。这位女管家曾当过她的保姆,是个非常善良的、爱哭鼻子的、没了牙齿的老婆子。归她调遣的有两个身健力壮的丫头,她们的脸宛如安东诺夫苹果,坚坚实实,又红得发紫。已年届古稀的老仆波利卡尔普担任侍仆、管事,并兼管餐室的事务。这老头古怪得很,挺有学识,是一个退职的小提琴手,很崇拜维奥第,可对拿破仑很仇恨(称他为波拿巴季什卡),另外对夜莺十分着迷。他在自己的屋里常养着五六只夜莺;早春时节,他会在鸟笼旁坐上好几天,等候夜莺的第一声“啼啭”,一等到后,便双手掩面,呻吟地说:“唉,可怜呀,可怜呀!”继而放声大哭,泪流如注。波利卡尔普身边有一个帮手,那就是他的孙子瓦夏,这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一头鬈发,眼睛水灵灵的;波利卡尔普对这孙子疼爱至极,从早到晚跟他叨咕个没完。他还要管孙子的教育。“瓦夏,”他说,“你说,波拿巴季什卡是强盗。”“那你给我什么呀,爷爷?”“给你什么?……什么也不给……要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是不是俄国人?”“我是阿姆琴人,爷爷,是在阿姆琴斯克生的。”“哦,笨蛋!阿姆琴斯克又是在哪儿呢?”“那我怎么知道呀?”“阿姆琴斯克是在俄国嘛,笨蛋。”“在俄国又怎么样呀?”“怎么样?已经故世的斯摩棱斯克公爵大人米海洛·伊拉里奥诺维奇·戈列尼谢夫·库图佐夫在上帝的帮助下,把波拿巴季什卡从俄国国土上赶了出去。关于这件事还编了一首歌呢:‘波拿巴跳不了舞了,他把吊袜带走丢了……’你要懂得,是公爵解救了你的祖国。”“这关我什么事呢?”“唉,你这笨孩子,真笨!假如不是米海洛·伊拉里奥诺维奇公爵把波拿巴季什卡赶了出去,如今就会有法国佬拿着棍子来敲你的脑瓜了。他会走到你跟前说:‘科曼……武……波尔捷……武?’接着就会啪啪地揍你一顿。”“那我用拳头揍他的肚子。”“他会对你说:‘彭茹,彭茹,维涅……伊西’——就会揪住你的头发,揪得紧紧的。”“那我就踢他的腿,狠狠地踢,踢他那疙里疙瘩的腿。”“这说对了,他们的腿都是疙里疙瘩的……可是他要把你的手捆起来,那怎么办呢?”“我才不让他捆呢,我会叫马车夫米海依来帮我。”“可是要知道,瓦夏,你和米海依对付不了法国佬,那怎么办?”“哪会对付不了?米海依力气大着呢!”“那你们要拿法国佬怎么样呢?”“我们就敲他的脊梁,狠狠地敲。”“那他就要喊:‘帕东,帕东,塞武普莱!’”“那我们就对他说:就不对你塞武普莱,你这个法国佬!……”“好样的,瓦夏!……那你就喊:‘波拿巴季什卡是强盗!’”“那你就给我糖吧!”“瞧这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