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有几十座山,都不高,海拔最高也就八九百米,有一回带外地来的朋友到我家,他望见车窗外的山惊讶地说:“原来你是住在山边啊。”我才意识到我对山已经熟视无睹了。站在家里的后阳台,每天都能看见山,有时云遮雾罩,有时明晰如洗。我搬到这里近十年,都没去打听那座山到底叫啥名字。 我的家乡樟林,也是近处有山远处有海,近处的山叫莲花山,草木丰茂五峰若莲,所以当地的三山国王庙,匾额上题着“山海雄镇”四个大字。深圳也有莲花山。莲花山公园很美,关山月美术馆也在那里,我常去看展,却很少爬上山去,我嫌爬山枯燥,又怕流汗,想看山景,倒不如坐在书房里翻翻画册。我少画山水,但爱看。宋代画家郭熙曾说,“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欲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画家将山间四时的变幻,留在了画里,而现代日本诗人高村光太郎,用七年的时光,将日本东北部岩手县的山之四季写成一部质朴而隽永的随笔集。 也不知什么道理,我并不喜欢石涛的画,它的奇肆总让我觉出那么一点炫技的味道,这就像一个人明明知道自己好看,还要更加着力去妆饰,而美的最高境界,往往在于无意识中的自然呈现,故清四僧中,以八大画格最高,自由,任性,而又有趣!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先入为主,对石涛这个旧王孙早抱成见。明清更迭,他既已遁入空门,还又是迎驾又是献画,给新朝大唱赞歌,以求得到入世出仕的机会,好在没能得逞,否则这世上多了个无名的官痞,却少了个绘画的大师。 不过话说回来,人品差并不意味着画品就低。石涛讲求师法自然,热爱写生,大概是被黄山的奇松、怪石、云海所迷,屡游不倦。黄宾虹对黄山也是情有独钟,一生九上黄山,迭入烟云,搜尽奇峰,自谓为“黄山山中人”也。 不记得哪一年,我游黄山,其时年轻气盛,竟然信了“不到天都峰,白跑一场空”这样的说法,非要会会它。天都峰以险峭雄奇名世,山体拔地摩天,石阶犹如天降,尤其爬到“鲫鱼背”,云涌石摇,两侧悬崖千仞,着实让人心惊。“五岳归来不看山”,我是天都归来不爬山,往后无论到华山还是钟山,都一律坐缆车。 说到画黄山,就得提及梅清,早期的“细笔石涛”就是受了他的影响。两位画家交谊甚笃,这在梅清为石涛写的长歌里可以得到印证:“我写泰山云,云向石涛飞;公写黄山云,去染瞿硎衣。白云满眼无时尽,云根冉冉归灵境。何时公向岱颠游,眉余已发黄山兴。”这首长歌还让我惊艳于梅清的想象力和文学功底,也难怪他能跟写出“相到薰风四五月,也能遮却美人腰”的石涛惺惺相惜。我曾在书店买过梅清的一本大画册,很低的折扣,因为跟石涛比,他的拥趸实在太少,但我却为他清俊高逸的画风所折服。 在近当代画家中,画山水的大有人在,优秀的有上面提到的黄宾虹,还有齐白石、张大千、李可染、傅抱石等。白石老人早年曾给自己的书斋取名“借山吟馆”,别人问他何意?他说山不是自己的,只不过借来娱目而已。后来他还画了这一套《借山图册》,已经不落前人窠臼,显示出成熟的艺术魅力。广西美术出版社曾出版过一套“北京画院藏齐白石手稿”,取名《人生如寄》。天地之大,没有一样东西是永远属于某个人的,你我皆过客,用日本画家东山魁夷的话叫“不存在什么常住之世、常住之地、常住之家……只有流转和无常才是生的明证”。因而画家们借山入画,将自己的情感和思想倾注于其中,既是为了求得物我交融传神写心,也寄希望用艺术创造来延长自己的“生命”。 借山入画是一种境界,而借山而居又是另一种境界。元代的清珙禅师素有归隐山林之愿,偶登妙西霞雾山,惊叹其胜景,便筑草庵隐居且乐在其中。在他的《石屋山居诗》里,不仅写下山景田园,也写出了生命的感觉、静修的禅悟: 茅屋青山绿水边,往来年久自相便; 数株红白李桃树,一片青黄菜麦田。 竹榻夜移听雨坐,纸窗晴启看云眠; 人生无似清闲好,得到清闲岂偶然。 虽然处于不同的时空,日本的良宽禅师似乎与清珙禅师的精神气脉相通,除外出弘法外,他平常居住在山脚下一间简陋的茅棚。良宽禅师是高僧大德,也是诗人,有诗偈俳句传世并践行终生: 生涯懒立身,腾腾任天真。 囊中三升米,炉边一束薪。 谁问迷悟迹,何知名利尘。 夜雨草庵里,双脚等闲伸。 良宽禅师还是书法家,他最有名的作品不是别的,就是孩童放风筝苦于风不大请他题写的“天上大风”。笔触如山风的线条,纯净而自由地掠过精神的长空,给后人留下了津津乐道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