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秋夜里,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犹如刺耳的警报啸叫,惊扰了我的残梦。电话中传来母亲的哭腔:“你父亲已经两天不能吃喝了,还坚决不允许我告诉你。我半夜偷偷给你打电话的,你明天早点回来吧。” 母亲的话语似一声炸雷,吓得我目瞪口呆。父亲手术过后,身体正在逐渐恢复中。作为离父母最近但也相隔百里多的我,一直如履薄冰,害怕听到父亲的身体有任何不适的消息。昔日夜里关掉手机休息的习惯也彻底更改了,始终开着的手机,每晚都按时放在枕边。 “别再发呆了,快收拾一下立即回去啊!”老公的催促使我倏地从床上猛然跳下来,慌慌张张地拿了几件衣物,连夜往老家赶。 摩托车风驰电掣在乡村公路上,打破了夜的宁静。秋夜里的寒风透着凉意阵阵袭来,从耳边呼呼而过。我坐在车后,紧紧抱着老公的腰部瑟瑟发抖。天边的残月惨白着一张瘦脸,无情地面对着惊恐万状的我;满天的寒星眨着鬼魅的眼睛,冷漠地斜睨着心急如焚的我;偶尔的虫鸣鸦叫,更增添了夜的狰狞,也引导我愁绪的纷飞。 往日的静夜里,一生操劳的父亲总在睡梦中鼾声如雷。那一阵阵,一声声连绵不断的鼾声,是那样的温馨而纯厚,凝重而悠扬。我和弟弟就是在父亲那熟悉的鼾声中,健康平安、快乐无忧地长大的。 曾记得我们小时候,多少个平常的夜晚,父亲精心批改完学生的作业,再耐心辅导完我和弟弟的作业,就习惯性地揉着疲惫的双眼哈欠连天了。我和弟弟上床不久,隔别房间里就会照例传来父亲连绵不断的鼾声。那鼾声时而如惊涛拍岸,时而如松涛阵阵,时而如细雨潺潺,宛如一曲曲温情的摇篮曲,伴随着我们进入甜甜的梦乡。夜深人静,我们偶尔被窗外的雷声或是屋内耗子的折腾声惊醒,父亲一如既往的鼾声总会抚平我们小小内心里的恐惧,而后继续枕着父亲的鼾声安然入眠。 听人说过,做老师的孩子是很不幸的。这话不是真理,但也不无道理。我和弟弟就常常体会着做老师的孩子万幸中的不幸。父亲常常告诫我们,作为老师的孩子要更优秀,更守纪律,在同学面前要处处做表率。在父亲严厉得近乎苛刻的教育下,我和弟弟没让他失望,我们是他的骄傲。在父亲的严密监护下,我们会时常失去和小伙伴们一起玩乐的自由。但是,生性调皮的我们常常趁机逃避父亲的监督,寻找到更大的乐趣。而这乐趣的获得,父亲的鼾声功不可没。 记得我们小时候的电视还是稀有之物,乡村露天电影是人们的一道精神大餐。对于终日劳作的大人们如此,对于顽皮的蓬头稚子更是如此。本村的电影,在学校操场上放映,我和弟弟可享受到得天独厚的待遇。只要有电影的那天,一放学,父亲就从办公室里搬去椅子放在放映机旁。晚上,我们吃着父亲准备的零食,在同学羡慕的眼光中,津津有味地看着电影。而邻村的电影,我们就没那么好运了。小伙伴们可以自由自在地跑很远的夜路去赶场子看电影,而我们只能在父亲的看护下,满腹沮丧地呆在家里。面对我们的不满和不甘,父亲总是严肃地说:“小孩子走夜路去看电影太危险了,因为失足溺水的悲剧时有发生,乖乖在家睡觉最安全。” 父亲的话我们总也听不进去,表面唯唯诺诺,可内心波涛汹涌。习惯了父亲的严厉,我和弟弟叛逆的苗头转入了地下。哪一天,如果听到邻近村子放露天电影的好消息,晚上我们做完作业,就立即乖乖上床,静静守候着父亲的鼾声。只要父亲的鼾声响起,我们悬着的心会立即放下,似乎警报解除,安全降临了。于是,我们蹑手蹑脚地在父亲的鼾声中,轻轻打开门,然后再悄悄虚掩着门,溜之大吉。看完电影回来时,夜已深,我和弟弟照例会屏息凝气地猫在窗前的墙角下,静听一番。再踮着脚尖踩着父亲的鼾声,幽灵一般,迅速飘回床上。尽管紧张得心口咚咚作响,心儿似乎要飞出来,但觉得用刺激的方法获取的那份简单快乐更美妙,更珍贵。每每那时,意犹未尽的我们,总是窃笑着在父亲的鼾声中梦回电影中的花果山或是水泊梁山了。 在父亲的鼾声中,我们一天天长大成人,远离家乡。成家立业的我们已经很少有机会听到父亲那熟悉的鼾声了。可那美妙的声音似乎天籁之音,常常回荡在我们的梦境里,带给我们无尽的幸福和遐思。 去年春天,父亲因为恶性肿瘤而手术。父亲手术那天,我和家人在家属等待区焦急地煎熬着,面对着可能的生离死别而惶恐不安。喇叭里不时播报着请某某家属到手术洽谈室的通知,更使人毛骨悚然、惊恐万分。在苦苦等待了九个小时,父亲终于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看着全身插满管子而面目全非的父亲,我们痛彻心扉。当我们姐弟几个立即围在手术车旁时,竟然不约而同地听到了父亲真真切切的鼾声。那曾经带给我们无限安全和踏实的鼾声,在特定的场合和特定的时刻,给予我们的安慰,比灵丹妙药都神奇。小弟忍不住轻轻推推正打着鼾的父亲,叫道:“老爸,如果听到我的声音,就睁一下眼睛。”父亲暂停打鼾,微微睁开眼睛看了我们一眼,又沉沉睡去。均匀的鼾声缓解了紧张的气氛,趋走了我们心头的阴影。我们长吁了口气,相视而笑。在医院轮流陪伴父亲的日子里,我们姐弟都特别衷情于父亲的鼾声。那持续不断的鼾声是天底下最美的声音,它在传递着父亲平安的信息,在昭示着父亲生命的顽强,在慰藉着我们疲惫的身心。 父亲手术一年多了,每次我们回乡探望,夜里依然陶醉在父亲此起彼伏的鼾声中。即使在那一次次残酷化疗的折磨下,父亲只要一闭了眼睛,都会照例开始那韵味十足的鼾声。他是在用经久不息的鼾声,不停地带给我们希望和信心。 摩托车继续在寒夜里狂奔,突然一阵冷风惊扰了我的思绪,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一个可怕的想法即刻占据了我的脑海,挥之不去。听母亲说父亲已经两天不能吃喝了,难道我们最担心的事情这么快就发生了?父亲的病情恶化了?我们再也不能听到父亲的鼾声了…… 天边的残月、寒星次第隐去,黎明的曙光驱退了无边的黑暗。经风饮露的我终于到了老家的小院,迫不及待地跳下车走进屋子。一个多月不见,面无血色的父亲看到突然出现的我,一阵欣喜,既而责怪母亲擅自做主偷偷给我打电话。并安慰我说:“不要紧,只是胃痉挛发作,以前也有过,没告诉你。打了两天吊瓶,很快就会好的。千万别学你老妈,偷偷打电话告诉你弟弟!” 父亲一贯的报喜不报忧,对他的话我深表怀疑。于是,我立刻要带他去市医院检查治疗。固执的父亲坚决不同意去市医院,他说上月才全面复查过,一切正常。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有数,现在去检查,无非还是瞎折腾。不如再请医生朋友来家挂吊瓶,很快就会好的。我无法说服他的振振有词,只有一刻不停地守着他,不停地问他想吃什么。也许父亲的话是对的,上午挂完吊瓶,父亲就喝了半碗米汤,神色也略有好转。可是,夜里我守在父亲床边的躺椅上,只听到他微微的喘息声,怎么也听不到他的鼾声。我悬着心总也难以放下。问他哪儿不舒服,他只是说没什么,让我安心睡觉。这一夜,没有父亲鼾声的陪伴,我提心吊胆、彻夜未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