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60年代初,我出生在关中西部渭北台塬上的一个小村落。 所谓关中川道,即东潼关、西散关、南武关、北萧关-----这四关之内的这方平原,他南依秦岭,北临渭北北山,渭河穿腰而过;自古被称为关中盆地。虽富庶四方,民风大同,但诺大的地界,地理环境、人文风俗却还是有所差异。 打记事起,祖宅的村落中,四、五十户人家,靠崖凿窑而居,并依附与沟道两旁,自然形成了北高南低且又峡长的通道,直至南边的沟口。每家每户土墙圈院,院落中必有一个水窖,用来储存雨水,以供人畜饮用。 说起水窖,对南方人,或者城里人来说,堪为鲜事,不甚了解;但凡水利条件差的乡土人士却并不陌生,因为北方缺水的地方,水窖司空见惯,比比皆是。而缺水与否,皆与地下水位高低相关;在那个钻井技术还不发达的年代,像祖籍渭北台塬这地方,只能打窖收集雨水,而富水的地方则可以打进取水。其实窖与井的打法,同亦不同。同者,都是向地下挖掘一个圆形竖井。 而异者,水井形为圆柱状,而水窖底部如那茶壶形;井水出自地下水,窖水乃为收集的雨水。挖井直至地下水出,井方成,且井口有大有小。而窖则不然,所挖竖井直径仅限80公分左右,深度最少要四、五米;然后以竖井为中心,向四周开挖,逐浙成茶壶状,壶形深约四、五米,壶形最大处直径约为六、七米,底部也有两米多;随后在壶形窖壁上,附以特制的红泥层,并反复捶打之,使其柔硬光滑以防渗漏。另在竖井中下部位,斜挖一碗口粗的水槽,用于导入院中的雨水入窖,则一口水窖大功告成。当然水窖有大有小,全看茶壶形的大小。一般可积50立方米雨水,够一般家庭全年饮用。 人常说,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为了争口气,母亲依然决然的要修那口跨塌的水窖。 那时,父亲在外工作,无暇顾及家事,而我们兄弟三个尚小,兄长也不过十六、七岁,幸有年过七旬但身体刚强的祖父指导,一家人便投入到紧张的水窖修复中去。 修水窖是个繁琐而精细的活路。那年刚放暑假,在祖父的指导下,我和兄长顺着窖口的软绳梯,战战兢兢的下到了十多米深的窖底,里面潮冷,漆黑一团,只好吊入电灯照明。我俩用桶装入淤泥、杂物,还有那垮掉的红泥,祖父在上面摇着辘轳,一桶一桶的吊着,整整两天,才清理完窖底杂物。然后便去坡下挖“红脂土",这土成深红色,质硬,富有粘性,是防渗的传统材料。 不几日,场院便堆起了一大堆的“红脂土"。接着便是晾晒,碾碎,并筛成细土,然后加水和成泥巴,赤脚在泥中反复踩踏,直至泥块儿软硬合适,无夹生土粒即可。 成堆的红泥,还要僵两天,才能进入制泥砖和泥钉的程序。那天,好玩泥巴的一群发小也来凑热闹,只见爷爷起一块大小适中的红泥,放在我们面前,我们便双手托泥,在木板或石板上使劲摔,一下,两下……不一会,个个满头大汗。 摔呀摔,直到砖块六面平整光滑方可;形如现在的机砖,薄厚差不多,只是大了许多,总有一尺见方。同时还要制一尺来长、小腿粗细的圆锥泥钉,它的作用是插入窖壁的"窖眼”,与泥砖粘合,起到固定窖壁红泥防渗层的作用。两天的时间过去了,房间里已堆满了一排排的泥砖和泥钉。 又过了两天,泥砖上的水分自然蒸发的差不多了,捏起来硬硬的且不走形,就要做红泥下窖的工序了。 随着预制红泥砖一框框下窖,我和兄长便先将泥钉插入垮塌窖壁的窖眼上,然后依次顺着窖壁竖立起红泥砖,一块儿紧挨一块儿,再用碗口大小的平面木锤敲打泥砖,使其与泥钉和周围原有的红泥紧密结合,浑然一体;最后再铺窖底、锤打,上泥便算完工。 锤窖既是力气活也是技术活。那老窖由于长期缺水,原有的红泥有些干硬,而新贴的红泥又稍软,只能间断地向老窖壁上喷水,予以软化红泥;然后搭起脚手架,围着窖壁由上而下,一锤一锤,一圈一圈的耐心锤打,直至红泥壁上渗出水,表面平整光滑即可,这样窖水才不会渗漏,窖壁也不会垮塌。而要达到这样的最佳效果,没有十天半个月的锤打十七、八遍,是不行的。就这样,暑假我学会了锤窖的手艺。 那年,为了修这口水窖,全家人费尽了力,操碎了心,连我这个未成年的少年,手上也磨出了厚厚的老茧。 当年的干旱程度真是少见,直到秋末才下起了绵绵细雨。人们渴望己久,见有雨水,院小的人家变急引沟道的路水入窖。幸好自知自家院小,并提前在崖上架好导流的水槽,尽管雨小,但大场面上的水还是哗哗的飞流入院,淌如水窖,没过几天,窖水已满。我心里乐滋滋的——才不讨水吃了。 雨过天晴,家里接的房檐水也已用完,我便吊起了一桶窖水,只见满桶浑浊不堪,甚至使人有点恶心,这谁咋吃?只见爷爷不慌不忙地从火坑里掏出些草木灰,向水桶撒了少许,约摸半个小时,那桶窖水便清澈透亮;我尝了尝,无啥异味,倒觉得有些甘甜,真是神了。 随后爷爷又让我向水窖中撒了许多,不几日,窖水清清。直到后来,才知道这是先辈采用的一种最原始的饮水消毒过滤法,我不禁为祖先的聪慧而感叹。 自从有了这口水窖,家里生活取水方便多了,再也不用背着背篓去塬下的水泉去洗衣服;母亲也养起了猪、羊;不大的院子,又垦出了一方小菜地,种出来的青菜自给自足,一家人好不惬意。 喝着这口窖水,我读完了小学读初中,再到高中,直到离家去外地求学、求职,才无奈间断。以后的日子里,但凡回到老宅,喝着这冰凉的窖水,爽在口里,甜在心。 光阴如梭,不觉己过20多年。上世纪未,随着老宅集体搬迁,这口有百年历史的老窖,才结束了它的历史使命。那一刻,我流连忘返,依依不舍得向它告别。 后来,搬入新宅的庄基上,兄长也照样挖了口水窖,窖水是同样的冰爽可口,只是我常年工作在外,不能常饮。每当回乡,喝一口这久违的窖水,便不由自主的步入那口老窖的地方,看他是否健在?腑身崖下的窖口,里面黑咕隆咚,我大声的喊,"老窖——你好——",瞬间,窖里传来了洪亮的回声,哦,老窖还记着我,我会意的笑了。 又过几年,当我再去探望老窖,那里已夷为平地,成了砖瓦厂,早不见老窖的踪影?我黯然泪下…… 如今,这渭北台塬上己打出了深水井,家家户户都装上了自来水。花甲之年的我,每当听到水龙头上哗哗的流水,看着新宅水窖己被填埋的地方长着茂盛的葡萄树,想着那己不见踪迹的老窖,念着己逝去的亲人,我感慨万分。 问窖哪得清如许,惟有雨水天上来。窖存甘水育吾辈,白首初心永难改。 老窖,难忘的乡愁,永远的牵挂。平凡的家事,不了的情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