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崖后偏碰上小滑坡堵了路,没法过去,不得已只好倒着往回开,找到一处稍平点的地方倒了车,下崖,到山脚,顺着河边公路爬上另一条在山间石壁开凿的路。一边是斧削般的悬崖,一边是明晃晃犬牙交错的石壁,平原出身的先生更是紧张得浑身冒汗。 绕远路,出营盘,转外公家集镇。祸不单行,碰上爆胎,卸东西,下轮胎,换轮胎,再装东西,毒辣的日头把人都给烤糊了。没走多远,又陷进了黄泥巴坑里,连找个人帮忙推都找不到。折腾来折腾去,等到离外公家半小时路程的公路尽头时,已是下午四点多,本该一个多小时的路程,生是走了差不多一天。先生看着满腿推车时溅上的黄泥,笑着说真是一次刻骨铭心的旅行。司机则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对父亲说:这路哇,唉!要不是您是我老师,我算是不得跑。 不方便回去,父亲便开始琢磨别的东西。 一天下班回来,父亲兴奋地举着一部手机,连问我怎么样,又缠着要我教他怎么用。我很好奇,家里的手机算上儿子人手一部还有余,他又买部手机干什么?难不成是自己想换手机?可他那手机不是生日时我们才给买的么?见我迷惑,父亲嘿嘿一笑说:这是我给你外婆他们买的,上的短号,这样你妈跟外婆想说话了随时都可以说上,而且想说多久就说多久,又不用花钱,多好。 有了电话,外婆便经常打来。乡下一天只吃两顿饭,外婆十点多钟吃完早饭没事打过来时,正是母亲最忙的时候。每每电话铃一响,我们就故意逗母亲:妈呀,你妈又给你打电话来啦。母亲便扔下手里的活,从厨房里一溜烟地跑出来,接起电话就大嗓门:唉呀妈呀,都跟您儿说了多少次,要打下午打来嘛,您儿吃完了没事,我还有一大家子人等着吃呢。然后挂断电话,又风风火火地跑回厨房,脸上得意、满足的笑藏都藏不住。 要是哪天电话里外婆说不舒服了,或是听到一声咳嗽,母亲就担心得坐卧不宁,念起婆婆经:这可怎么好啊,要药没得好药,请个医生也要大半天,什么穷地方嘛。念叨完后,隔一会儿打个电话回去,隔一会儿再打个回去,直到老人都好了,才勉强放心。 外婆听力不是很好,老屋的信号也差,很多时候电话里跟母亲说话都是牛头不对马嘴,母亲常急得跺脚,大声嗔怪外婆:只有那个妈呀,我说东您儿说西,都说的什么嘛。便很诧异一向强势的母亲也会撒娇,便觉着还真是“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有父母在的日子,给座金山银山都不换。 日子随风而逝,回乡的路在父亲母亲的脚下,丈量得越来越漫长,而在这种年复一年的坚守里,父亲不知不觉中走过了花甲,母亲也将迎来她生命里的第五个本命年,我和妹妹也都做了母亲。 做了母亲的我们似乎更能体谅母亲的那份心意,所以眼见着母亲不时念叨外公外婆,而父亲在母亲一念叨时就急得转圈,我和妹妹便纠结,又心疼。最后,我决定接替父亲母亲走在那条漫长的回乡路上,代他们去看望老人家。一时,母亲像个孩子似的,抑制不住满心的欢喜,看着我为外公外婆购买的秋衣秋裤,只会笑着说蛮好蛮好,全没了往日的挑剔和伶牙俐齿。 到了外公家,他们都高兴得很,我受到的待遇也跟土皇帝似的,酒啊肉啊的没断,以往过年才能吃到的腊猪蹄、柴火豆腐啥的,都让我不仅吃到饱,还吃到撑。临走的时候,腊肉、干黄花、干蒜苔、核桃、板栗、红豆,给的东西推都推不脱,说多了还怪我嫌他们穷。外婆更是恨不得把她认为好的东西都给我带来,丝毫不考虑我的肩膀能承受好大的力,从她家到我家又有多远的路程。 外婆腿脚不灵便,便在一旁当总指挥,一个劲儿地催外公给我把这装好,把那捆紧,却拉着我的手不让我动一下。东西收拾好后,她一手按着腰,一手按着大腿,慢慢挪过去,仔细检查包的拉链拉好没有,绳索系得牢靠不牢靠。 临出门时,外婆拉着我,凑近耳边悄悄说:你爸病了住院,我们说是去看的,可我这腿不行,你外公得在家帮忙喂猪。我在装干蒜苔的袋子里塞了六百块钱,你帮我给你爸带去,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我一听喉头便堵得慌,眼底也发热,可我知道外婆的脾气,明里不要肯定是不行的,所以撒谎说相机充电器忘记拿了,要进屋找去。外婆才放了我的手,有些狐疑地跟在我后头。她没我走得快,我赶紧跳回烤火屋,从身上掏了六百块钱,偷偷塞进了外公的茶叶盒里。等走老远了,才敢打电话告诉外婆,害她不停埋怨: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外婆再也不喜欢你了。 可说老实话,这次代父母回乡的经历,还真不是滋味。回去的路上光是到三舅家就转了两趟车,中途遇到了堵车,遇到了乡村小客车抛锚,从早上七点出门,一直到下午快三点才到。从三舅家到外婆家坐摩托车翻崖,紧张加颠簸,下车后全身疼得要散架,胳膊也因用劲疼得半天都不敢伸直。而等从外婆家坐车回县城,老乡李琼歌里唱的十八弯的山路,把我直接给颠得连苦胆水都吐没了,还要撑着再转车回到市里。妹妹妹夫接我的时候,直笑我,那个面色苍白、浑身灰土的人,在路旁守着箱子、包、蛇皮袋子一共五六件东西,跟返乡的民工差不离。回到家都几天了,吐伤了的胃还痛,稍吃点东西就疼得非吐出不可,还曾因此怀疑是不是得了胰腺炎。 满以为我代他们看望了外公外婆,父亲母亲的回乡念头就会减轻些,却是不然,他们又在筹划着年前找个天气好的时日,包车去给两位老人家辞年。还只是阳历十二月,父亲就在打电话找米店老板联系稻米,又在通讯录里东找西找存储的司机电话,联系着到时的包车事宜。 唉,看来,日益变远的,是这回乡的路;日益变老的,是次第走在这回乡路上的人儿。没有变远,也没有变老的,是这在岁月的河里不断酝酿、沉淀,如老酒一般甘醇的父母兄弟间的亲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