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一个不祥的梦。他似乎觉得自己骑着马出去打猎,不过骑的不是马列克·阿杰尔,而是一头像骆驼似的古里古怪的牲口;一只雪白雪白的狐狸向他迎面跑来……他想挥动鞭子,想让狗去追捕,不料手里拿的不是鞭子,而是树皮,狐狸在他前面跑着,一边伸出舌头逗弄他。他从骑着的这骆驼上跳下来,绊了一跤,摔倒了……直摔在一个宪兵手里,那宪兵让他去见总督,他认出这总督就是亚夫……
切尔托普哈诺夫醒了。房间黑咕隆咚的;公鸡刚啼过二遍……
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马的嘶鸣声。
切尔托普哈诺夫抬起一点头……又听到一阵很弱很弱的马嘶声。
“这是马列克·阿杰尔在嘶喊!”他心里想……“这是它的嘶喊声!可是为什么这么远呢?我的天……这不可能……”
切尔托普哈诺夫顿时浑身发冷,猛一下跳下床,摸到靴子和衣服,忙着穿好,从枕头下抓起马厩的钥匙,急忙往外奔去。
七
马厩在院子的顶头;它有一面墙对着田野。切尔托普哈诺夫没有一下子把钥匙插进锁里,因为他的手在发抖,也没有立即转动钥匙……他屏着气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门里边该有点动静才是呀!“马列什卡!马列茨!”他低声地唤马:马厩里死一般的沉寂!切尔托普哈诺夫不由得猛扭了一下钥匙:门嘎的一声打开了……可能门没有上锁。他跨进门槛,又唤一声马,这一回是唤马的全名:“马列克·阿杰尔!”可是他那忠实的伙伴没有回应,只有一只老鼠在草堆里沙沙作响。这时候切尔托普哈诺夫冲进马厩的三个马栏中马列克·阿杰尔所处的那一栏里。虽然周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还是一下到了这一栏里……栏里空空如也!切尔托普哈诺夫的头天旋地转起来;他脑袋里仿佛有一只钟在当当地响。他想说些什么,可是只发出咝咝的声音。此时他喘起粗气,屈着两膝,用双手上下左右地摸,一栏一栏地摸过去……直摸到干草几乎堆到顶的第三个马栏,撞到一面墙上,又撞到另一面墙上,摔了一跤,翻了个筋斗,爬了起来,突然从半开着的门里慌张地奔到院子里……
“被人偷了!佩尔菲什卡!佩尔菲什卡!被人偷了!”他拼命大喊起来。
小厮佩尔菲什卡只穿一件衬衫,从他睡觉的那间储藏室里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
老爷和他唯一的仆人两个人都像醉汉似的在院子中心一下相撞了;他们像疯了似的相互绕起圈子。主人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仆人也不明白要他前来干什么。“出事了!出事了!”切尔托普哈诺夫嘟哝说。“出事了!出事了!”那小厮也跟着他喊。“拿提灯来!赶快点上!火!火!”从切尔托普哈诺夫发僵的胸口终于迸出这句话。佩尔菲什卡赶紧奔回屋里拿提灯。
但取火点灯谈何容易:在当时的俄国黄磷火柴尚属稀罕之物。厨房里最后的余火早已熄灭了;火刀和火石找了好一阵才找到,而且不大好使。切尔托普哈诺夫咬着牙从惊慌失措的佩尔菲什卡手里夺过火刀火石,亲自打起火来:火星迸出不老少,可迸出更多的是骂声,以至哼哼声——然而火绒不是点不着就是很快熄灭,尽管四个鼓起的腮帮和四片嘴唇一齐使劲地吹都不管用。过了五六分钟,只多不少,才点着了那破提灯底上的蜡烛头。切尔托普哈诺夫在佩尔菲什卡陪同下冲到马厩里,把提灯举在头顶上,朝四处察看……
四处都是空无所有!
他急忙奔到院子里,把院内各处跑了个遍——哪儿都见不到马的影子!潘捷莱·叶列梅伊奇宅院四周的篱笆早已破破烂烂,许多处已经倾斜了,歪向地上……马厩旁的一俄尺宽的篱笆已经完全倒地了。佩尔菲什卡把这一处指给主人看了看。
“老爷!您来瞧一下这儿:白天还不是这样的。桩头都从地里露出来了,准是被人拔出来的。”
切尔托普哈诺夫提着提灯奔过去,在地上来回照了照……
“马蹄,马蹄,马掌印,马掌印,是新踩出的印子!”他急忙嘟哝说,“马是从这儿被牵出去的,从这儿,从这儿!”
他一下子跳过篱笆,大声呼喊:“马列克·阿杰尔!马列克·阿杰尔!”并直向田野奔去。
佩尔菲什卡困惑地待在篱笆旁。提灯的光圈很快在他眼前消失了,沉没在没有星月的黑沉沉的夜色里。
切尔托普哈诺夫绝望的喊声越来越微弱了……
八
他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出现一片朝霞。他变得没有人样了,浑身满是泥污,脸色粗野而吓人,眼睛阴沉得发呆。他以沙哑的嘟哝声赶走了佩尔菲什卡,关上自己的房间门。他疲惫得几乎站立不住,可是他没有上床躺着,而是坐到门边的一把椅子上,抱着脑袋。
“偷走了!……偷走了!……”
那个贼是用什么办法在深更半夜从上了锁的马厩里把这匹马巧妙地偷了出去的呢?马列克·阿杰尔连白天都不让任何生人靠近,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地把它偷走呢?连一只看家狗也没有叫喊,这怎么解释呢?的确,看家狗仅有两只,而且都是小狗,由于又冷又饿而紧趴在地上——可是也总该叫几声呀!
“现在失掉了马列克·阿杰尔,让我如何是好呢?”切尔托普哈诺夫心想,“如今我失去了最后的欢乐——我的死期到了,另外买一匹吧,好在手头还有点钱?可是到哪儿去找这样好的马呀?”
“潘捷莱·叶列梅伊奇!潘捷莱·叶列梅伊奇!”门外传来胆怯的呼唤声。
切尔托普哈诺夫跳了起来。
“是谁?”他用变了样的嗓音喊道。
“是我,你的仆人,佩尔菲什卡。”
“你有什么事?是找到了,还是跑回来了?”
“不是的,潘捷莱·叶列梅伊奇,是那个卖马的犹太人……”
“噢?”
“他来了。”
“呵呵呵呵呵!”切尔托普哈诺夫大喊起来,猛的一下开了门,“把他拉到这儿来!拉到这儿来!拉到这儿来!”
站在佩尔菲什卡背后的犹太人一见到自己的“恩人”蓬头散发、神情粗野地猛然闯出,就想抽身溜走;然而切尔托普哈诺夫两个箭步就抓住了他,像老虎似的掐住他的喉咙。
“啊,你来讨钱了!讨钱了!”他嘶哑地喊起来,似乎不是他在掐住别人,而是别人在掐住他,“夜里偷了去,白天来讨钱?是不是?”
“哪能呢,旦(大)……人。”犹太人哼哼起来。
“你说,我的马在哪儿?你把它搞到哪儿去了?卖给谁了?你说,你说,你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