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祭日后不长时间,就是母亲的祭日,梦中便一次又一次涌现多年前母亲的画面。
由于父亲常年在外工作,我们更多时间是伴随在母亲身边,从小到大,点点滴滴都牢记在心。
丁玲说,越是贫困的岁月,越是儿时时光,越是久远的日子,越是记忆深刻。
老屋里有一间小厨房,除了锅灶,仅够一个人走动。厨房隔壁就是卧室,每天的日子总是从母亲拉风箱那卟达卟达的声音里开始的,做好了早饭,母亲就不停地催我们起床,至少要喊十几遍,实在急了就拉开我们的被子:“你上不上学啦,太阳都晒到屁股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春荒十分普遍,每年春天,储存的山芋胡罗卜吃完了,吃萝卜,最后萝卜也吃完了,母亲每天像男劳力一样挣工分,回家后就赶紧下菜地摘青菜,加少量的米,做成菜稀饭。上学的我们运动量很大,放学母亲还没到家,肚子饿得咕咕叫,竟找不到一点吃的。急了,就找埋在院子里的萝卜,一个都没了,突然想起坛子里有制的咸萝卜,就抓一把就着凉水吃下肚。晚上,围着锅台,油灯下母亲说:“你们不能怪家里,实在是没有办法,看到你们这样,妈妈在肚子里流泪”。后来,生活条件好一些,每天早晨,母亲总在山芋粥锅里给我蒸一个鸡蛋,自己依然几碗粥,几根萝卜干。
孩子不只我一个,娣妹五个,最大的姐姐和最小的弟弟年龄悬差三十几岁。在对待孩子的态度上,母亲就像一个老母鸡,总想把大家拢在自己的怀里。她不识字,没有文化,有时看不了那么远,只是凭着母爱滚烫的心,也不免留下遗憾。姐姐当年学习成绩好,考初中时,哥哥没考上,母亲就和姐姐商量,把难得的学习机会让给弟弟。姐姐不肯,哭了几天,最后母亲还是决定哥哥哥继续上学,让姐姐留在家里帮着种田。在母亲心里,就一直欠下对姐姐的情。姐姐出嫁那天,母亲哭得很伤心,一步三回头。她希望姐姐能理解做母亲的心,不惜自己背负一生。
哥哥成家后,家庭的压力变重,哥哥想另立门户,母亲开始想不通,但最终还是让哥哥离开了大家庭,独立生活,但她感觉自己的心像被剜去一块。再后来,哥哥突然生病去世,让母亲的心四分五裂,生产队繁重的劳动没让母亲弯下腰,她总是苦中取乐,以不屈应对贫穷,但这个打击,让母亲一下老了许多,头发开始变得花白,再不像往昔那样开心,心底下充满了忧伤。
姨娘因**肌瘤动了大手术,在世俗的乡村,婚姻开始变得飘摇不定。因为不能生子,姨娘被孤立出家庭,一个人生活。她一心想要个孩子,就找母亲,想把大弟过继给她。因大弟尚幼,没有主张,只能由母亲决定。因为是自己的妹妹,又在惨淡的婚姻里过得心力憔悴,她心疼自己的妹妹,就把想法告诉父亲,被父亲一顿训斥。毒辣的太阳下,姨娘几次上门,拉着母亲的手哭成泪人,让姐姐可怜自己,否则已没有活下去的勇气。母亲只得又写信让父亲回来,与父亲商量,流着泪对父亲说:“我也不想把孩子过继过去,一来是自己的妹妹,妹妹过得不好,做姐姐的心中也是难安,再说自己的妹妹,也不会亏待孩子,妹妹住得离自己不远,平时也可以照顾得到”。就这样大弟在不懂事的年龄被过继到姨娘家,姨娘有了陪伴,脸上有了笑容,不论生活再苦,总把大弟当作心中的宝贝。但也因为当年大弟太小,不懂事,不能表达自己的意愿,长大后,母亲对妹妹的爱变成弟弟心中对母亲的恨。四个男孩,为何单单将他过继,不管日子过得如何安逸,总成为大弟心中的痛。多年后,姨娘去世,大弟又回到大家庭,但这个痛却无法从大弟心中抹去。对母亲来说,当时的情形并不是因为自己不爱孩子,而是把爱作了分割,她谁都舍不得,把爱分成了许多份。大弟不能理解,直到为人父母,才真正领悟到做母亲的伟大,重新走近母亲,从心里上原谅了母亲的作为。
叔叔年轻时因为疾病而终生未娶,一直跟着我们过。他读过私塾,对三国水浒尤其精通,每到夏季,社场纳凉,一村的人都在听他说三国水浒。过年的时候,全村人相继请他写对联,叔叔很是自豪。因为母亲不识字,一家的财务就由叔叔掌管。因祖上开酒坊,叔叔爱酒甚深,每天都要喝上两盅,不管有菜没菜。记得小时候,母亲上工去了,叔叔就用大麦面摊烧饼,然后端进房间,用摊饼喝酒,时不时用筷子醮点放到我嘴里,再挟点饼,问我:“长大后挣钱给不给小爷用啊?”我就说:给。
由于叔叔不参加农业社劳动,父亲每月寄回来的钱都由叔叔去邮政局取,他年轻,对吃喝多了一点,家用门面支出就少了。日积月累,母亲就非常生气,我们大了以后,母亲就让我们看着父亲的汇款单,一到,就自己去拿,不再由叔叔掌管。叔叔虽然不满,吵过几次,后来也慢慢接受了。他谋了生产队出纳的差事,每年有点收入,不影响他喝酒。
记得有一年年关将近,母亲嘱咐不上工的叔叔,把晒好的大米送到远处的米厂机成面,过年做元宵。那天下雪,叔叔又喝了点酒,在独轮车过一个河边水坝时,不慎将米翻进河中。这下过年的面全没有了,母亲听说后急得天旋地转。叔叔蹲在后院闷不吱声。“你太不负责任,你没有家庭,没有子女,我这儿有几张嘴等着过年呢,不能眼睁睁地看人家过年,自己连个圆子都吃不到嘴”。
很快天黑,母亲夹了个袋子到二十里外的表大家,又到大伯二伯家,一家一家借,重新机面,才把年关挺过去,整个过年期间,母亲再没提这件事。
晚年,叔叔一个人生活,我们回家常把他喊来一起吃饭,酒后叔叔喜欢拉家常,谈古今,父母就不乐意,为此经常发展成争吵。一段时间后,我们再次回家,母亲就把先前的事忘了,饭还没好就对我们说:“赶紧去通知小爷,喊他过来吃饭,他吃得早,不要喊他他已吃过”。
过年的时候,家乡有送早茶给长辈的习俗。我们送给父母的时候,母亲总是叮咛:“也给小爷送过去,他也是长辈,你们也要尽孝心”。叔叔一个人住在老屋里,一到下雨就漏雨,母亲就跟我们商量,出点钱,把老屋修缮一下,免得小爷住在里面夏天难过。
过时过节,她又对我们说:“给小爷一点钱,他老了,一个人,没收入,整天咳来咳去,虽不讨人喜欢,毕竟也是你爸的弟弟,一辈子很可怜的”。
许多年前,家乡修建了一个基督教堂,村里有不少人加入,成为基督教徒,有人喊母亲去,母亲不去,她说我不信。奇怪的是,她心中非常信善,客厅的香椅和厨房的烟囱上不知何时她都装了烛台。每天一早,母亲都虔诚地点一柱香,我们没问过,她也没说。我担心她年龄大了,每次站在板凳上给烟囱烛台上香会摔倒,让她不要上香,她却总笑笑说:“你们不懂,求菩萨保佑,保佑我们一家平平安安”。
直到那天母亲发烧不能再站起来,烛台上的香才熄灭,没燃完的永远停止在那个位置。
母亲走了,永远离开了我们。时光如水,一晃三年,但正如佛如言,肉体的色身终会毁灭,但真正的生命却并没消失,它不生不灭,永远自在。
是的,母亲其实一直活在我们的心灵世界,陪伴着我们,温暖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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