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奶奶是个苦命人。她两次丧夫,五十三岁就命归黄泉。 父亲八九岁时,我爷爷因荒年饥馁撒手人寰。父亲随奶奶改嫁。奶奶改嫁后,有了我的两位叔叔和姑姑。可命运就这么残酷,奶奶再次失去亲人——继祖父离去。一家妻小该如何生活?这时五爷爷退伍了。他参加过解放战争,曾跟随王震将军远赴新疆,征战到帕米尔高原。他还乡后,和奶奶一起,替早亡的哥哥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兄长过世,小叔娶嫂,这在那个年代很常见。 自我记事起,奶奶就是裹着小脚,整天忙里忙外的样子。我是她的长孙,她对我的疼爱,超过了任何人。奶奶家有个菜园,里边有一棵桃树、一株海棠、一架葡萄和一棵枣树。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些果木对孩子们的诱惑着实不小。园里平时上着锁,奶奶揣着钥匙,谁也别想进。只有我能从她那里要出钥匙来,进园子打枣、掐葡萄须、摘未熟的海棠果,乱折腾一气。五爷爷是生产队长,整日在外劳作。二叔先是参军,参加抗美援越,后来转业到一家大型企业,娶妻生子,过上城里人的生活,让奶奶骄傲不已。三叔和姑姑也都长大成人成了“整劳力”。那时农村虽然贫困,但奶奶家里劳力多,温饱不成问题。按正常的规律,奶奶苦尽甜来,该享受天伦之乐了。 二 可命运无情的魔爪,再次伸向这个苦命的女人。 奶奶病了。那时候的农村,老百姓有个头痛脑热,先是熬上几天,实在撑不住了,才去卫生室拿片药,还不知道管用不管用。我们生产队里有个很壮的汉子,就因为胆道蛔虫这样的小病,医治不及时,三十几岁就抛下一家妻小而去。落后、贫穷、闭塞、愚昧,不知要了多少人的命。 奶奶先是吃不下饭。别人吃饭时,她呆在一边,手捂着胸口,眉头紧蹙。过了几天,就卧在炕上,小声地呻吟。再后来,她的呻吟声越来越大,额头上湿漉漉的,在炕上打滚。 那是一个夜晚,奶奶病得不行了。“赤脚医生”们看不透奶奶的病,束手无策。奶奶在炕上躺不住了。她蜷缩着身子,滚到地下,在炕前的土地上翻滚着,呻吟着。那是怎样一种撕心裂肺的折磨!她曾经目睹两位亲人的离去,对病痛应该有痛彻心扉的体验,不是难以忍受,她不会这样,在一家老小面前不能自持。我还不到十岁,吓得在一边不敢出声。 昏黄的灯光下,大人们在一旁焦急地商量怎样给奶奶看病。奶奶无助地在地下翻滚着,声音嘶哑,像被病魔狠狠攫住某个地方,不能松脱。大人们摘掉一扇门板,做成简易的担架。第二天,父亲他们把奶奶送进了十几里外的公社医院。那一年的雨水特别大,村前的河里发大水,父亲他们从最浅的河滩处艰难地过了河。下游的淄河也发大水,河水溢满两岸,切断了外界和我们那个山沟的所有联系。 父亲一直在医院陪护在奶奶的病床前。我们在家的人,每天只能在惶惶不安中静候医院那边的消息。有病乱求医。有一个夜晚,家里请来一个神汉,给奶奶祷告祈福。“送神”的时候, 我也跟着大人们,在泥地上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响头。 但这一切都没有用。奶奶的病情没见好转。父亲捎话来,让我抽空去看看奶奶。也许他预感到了什么,在做最不好的打算。 河水泱泱,水流湍急,河底的卵石凹凸不平,又滑又硬,稍有不慎就会滑倒被激流冲走。我过了河,顺着公路去医院。那是我第一次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在路的那一端,我想象不出奶奶是个什么样子。她不会在地上乱滚了吧?那样子实在让人害怕。这是个难得的能见到太阳的天。路边的野草在疯长,空气潮湿而闷热,天空大片的云朵在飘荡,好像在酝酿更大的降雨。 奶奶静静地躺在医院病房西南角的那张床上。她的褐色的大眼睛没有了力量,无助地看了看我,嘴唇动了动,像在叫我的名字,又好像什么也没说,然后就移开了。她浑身上下一点生气也没有,瘦弱的身躯像被什么掏空了。她就那么静静地躺着,一句话也不说,在忍受,忍受命运的安排。也许两位离她而去的亲人,也是这样静静地忍受了命运的安排? 几天后,奶奶病情加重,转院了。本来这公社医院的医疗条件就有限,可大水阻断了去山外边医院的路。趁淄河水回落,父亲他们抬着担架,趟着齐胸深的水,冒险把奶奶抬过西岸,辗转去了二叔那里的厂医院。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父亲他们抬着奶奶回来了。到了外边的医院,奶奶就不行了。医生说,早看的话肯定能治好。奶奶其实得的就是普通的肠胃病,就因为乡村医疗条件差,把病情给耽误了。父亲他们一路辗转,又从淄河顶着齐胸深的水过河,再赶二十里山路,把奶奶抬回了家。淄水泱泱,山路泥泞,我不知道,这一夜天上是否有星光或是残月,陪伴亲人们回家的路。 三 奶奶的坟在村西的山脚下,从这里可以看到我们的村庄,看到村前的河流,河对岸的山峦。她的生命,她的归宿,和这方碧水青山紧紧相连。山水养育了她,又接纳了她。她像一片树叶,生于大地,过早凋零,又回归大地。她能做的,就是去忍受世间的风雨。 第二年清明上坟时,我折来迎春花的枝条插在奶奶的坟头。我把这一举动告诉五爷爷,这位出生入死的老战士,脸上露出了粲然一笑。 现在,奶奶的坟上,每年春天,都会开满鲜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