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隐隐听到一种哭泣般的哀求声,“我跌倒了,快拉下我......”,倒了又咋啦?倒了就倒了!躺一会儿吧。我仄着耳朵往四下转了一遍,后面说话的声音是从上房的耳房里发出来的。
我的头“噌”地响了一下,如中电了似的,飞一般跨进耳房子的过道,眼睛往黑暗的过道搜索过去,啊?刚才那微弱的求救声音正是我的父亲发出的,他直挺挺地在黑暗的地上躺着,眼巴巴地期待着站在一旁正提裤子的我妈拉他起来! 我惊恐地大喊着扑到父亲身边,“快过来!快帮我扶我爸起来”!我想我妈会比我还焦急,会第一个扑过来扶起我爸。可是,我妈看上去一点没有平时急三火四的劲头,她很平静地把两只手一直放在腰上、缓慢地压摸着,好像她的腰里藏着珍宝似的,脸上见不到一丝惊恐紧张的意思,更没响应我叫她帮我扶的意思。 我跪在地上,声音里充满了惊慌,我尽力抱着我爸的上身让起来,可是,我爸的身体就如一块沉重的钢板,硬挺挺地在地上,全身没有一点力量支撑。 求不来母亲的帮助,我在慌乱和惊遽中大声喊叫着弟弟的名字,平时低眉顺眼的弟弟这会儿好像也聋了,我一连狂叫了几十声,都没等来弟弟的脚步声,在等待弟弟的时候,我心中的愤怒和恐惧拧搅在一起,一会儿愤怒占踞着我的心、一会儿恐惧包裹着我,我的心跳得几乎要震碎我的胸膛!我在顺带骂弟弟的时候,说了一些有意让我妈听的话:唉,不要太过了,都到土埋脖子的岁数了,尽互相帮助着都没几天了!在我竭尽力气往起来扶父亲的时候,母亲一直平静地远远地站着、看着,就像看别人倒在地上的一堆土,连一根指头都没往出伸,只是在骂父亲的时候,用手指着父亲:老怂,你一辈子就是个挛人,你就会在女孩面前装,你不要管,叫他装,我就是不管你! 我几乎用哭泣的腔调说,人命关天啊!你还在这儿有时间骂人呀?我扶不起父亲,我妈又不愿搭手,我只得放下父亲去叫弟弟,弟弟正坐在屋外小房子的门槛上,耳朵里插着耳机,在专心地听抖音。我声嘶力竭地边喊边骂,你死了吗?你知道家里出了啥事吗?爸摔倒在地上,头都摔破了。我叫你来帮忙,咋就请不来你?弟弟扯下耳机当即就跟了我来。 我叫弟弟的这个时候,父亲仍然躺在漆黑冰凉的地上,我妈跟没事人似地瞅着,一直等到弟弟进来,我和弟弟一左一右把父亲缓缓扶着,父亲慢慢地、慢慢地站起来了! 父亲的两条裤角在”簌簌“地抖,我们扶着父亲跨过门槛,走到小房子的床边,父亲用微弱的声音说:我走不成了,我在床上、歇患一会儿。我和弟弟把父亲扶在床边上,父亲连一点挪动的劲都没有了,我给瘦得只要稍微用点劲就会弄断胳膊或腿的父亲身上盖了一件我的棉衣。我说,爸,你就在床上多躺一会儿,我给你倒点淡盐水喝。 我们刚忙乱完,邻居郭姨不知啥时候站到小房门上来了,我见到她如同见到救星似地,赶紧激动又难过地把父亲摔倒在地这一重大的事情说给郭姨。郭姨说,啊哟哟,不得了了,我的娃,你把你爸搭救下了,麻利给你爸叫一下魂,快叫:回来了!回来了! 听到郭姨说话,半天没管我父亲的我妈,突然热情地快步走了出来,我以为我妈要为我父亲叫魂哩,她两手拉住郭姨说,没摔个啥嘛,瞎叫唤啥呢!快走,咱到那边房去说。 我妈把郭姨拉走了。 在我妈见到郭姨后,好像刚才我们家任何事都没发生,,倒是郭姨的这一来,是一件喜出望外的大事似的,如同她跟分别了多年的亲姐妹似地拉着郭姨的手问长问短,好几天没见你,我想你得很,想着让你给神佛老人家带点香蜡裱纸哩。郭姨说,你每回都捎钱哩,把神佛老人家忠得很,嫂子,你这样的好人肯定有好报呢。郭姨说。然后就说着一些她在寺院修行的一些事。我妈客气地笑着、谦和地应和着。 我气得胸膛跟气球似的,感觉着连呼吸都困难,随时都会爆炸!我给蜷曲在耳房里气息微弱的父亲说,这个老泼妇,太没人性了,咋能这样对待自家人?父亲用细弱的声音给我说,不要说了,秋千,千万不要这样说,她是你妈! 我的眼泪热辣辣地一串接一串地滑下来。 我妈在跟郭姨热烈地说着一些话,我的心却如百爪在挠,想起我回家的几个月来,父亲的老胃病三天两头地犯,动不动就呕吐,昨天中午刚想下床,还没来及拿个东西接,赶紧往床下溜的时候,就吐了一身,更多的都呕到了砖地上,我赶紧跨前一步一把抓起垃圾桶给父亲接上,可是父亲已经吐完了,父亲就靠着炕沿边子跟个干了错事的孩子似地,呆呆地站着,等着挨我妈的训,我妈的恶骂就开始了,你吐得比屎还臭!你粑就粑到厕所去!一天挣死憋活地吃哩,你以为憋上好么?吃进多少要粑多少,见啥都吃,除非狗屎不吃。自己收拾去,我不管你!我气得嘴唇都在打哆嗦,全身的血流直往头顶涌,再也忍不住了,我大声说,你不收拾我来收拾!人都病成这样了,亏你还能骂得出来! 昨天夜里十二点多,我又再次听到了父亲的那惊天动地的呕吐声,那声音简直像一把粗粝的长剑要刺破长长的黑夜,我自被父亲的那一声呕吐惊醒,一夜未曾合眼,我在黑暗中不停地哽噎着、抽嗒着,我真想去掀开父母房门的门,哪怕倒一杯开水,让吐脱水了的父亲喝了,可是父亲晚上睡觉有个习惯,总喜欢把门从里边反锁,就是掀门,母亲不会起来开,还得父亲费劲巴力地起来,每次从呕吐开始到结束,都是父亲自己收拾,而在一旁观看的母亲,除了咬牙切齿的咒骂,还会往父亲的脸上吐唾沫。 父亲这会躺在小床上,听着发出轻微的鼾声,我给父亲找了点我夏天晒干的生姜,大枣,放在养生壶里,煮上,倒了一杯盐开水,让父亲喝上。我让弟弟在跟前陪着,又倒了一茶盅壶里正熬着姜枣茶,我让弟弟等父亲醒过来时喝上,父亲的胃太寒了,我要去超市买点红糖。 我从超市回来,就看见父亲己下了床,又开始跟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走过来又走过去干着平时的一些零碎活,我把刚从超市买来的一包红糖打开,给父亲冲了一杯说,爸,你刚摔倒过,身体太虚,要在床上好好躺着。我扫了一眼端蔌蔌地坐在炕上跟电视上看到的傲气的阔太太似的我妈,她正把两眼瞅向窗外,好像在想什么心事似的。 我以为今天父亲摔倒的事,就在母亲的不闻不问中悄悄过去了。 下午,妹妹和妹夫来家了,我急切地给他们说了今天父亲摔倒的事,妹妹说:啊哟哟,看多危险呀?要没你在,那可真就不得了了。我妈听到妹妹说的这些话,突然脸就从红黑色变成了紫酱色,两只干涩的眼睛里气鼓鼓的,她放开底气很足的声音响亮地骂了起来,人都摔哩,谁没摔过?他摔了就势重得很!我明说了,我就不管他!我就要报复他呢!我前几天从廊沿边上翻下去,把腰都差点摔断了,还是我侄儿看不过把我拉起来的,侄儿说,姑姑,你不要怕,我有在哩。这个老怂心咋毒哩,把门帘揭起眼睛定定瞅着哩,没管我,我就要报复他!我妈用了“报复”这个词,我们都很惊奇,我看到,在她说“报复”的时候是头朝上想了一下的。然后,她就揉着两只冒火的红眼睛,给妹夫哭诉着,你看你这么年轻,知道把自家的女人心上体贴着哩。我这辈子命咋这么苦呢,没遇上一个攒劲男人,男人是个呆子、儿是个傻子......再后面的话,就如同我妈正架着一盆炭火,架在我和父亲的心上不停地灼烤着,我感觉我全身的怒火已跟火山般地熊熊燃烧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