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又在刨地了。从早到晚,他佝偻着腰总是这样在地里忙碌。地里的苞谷杆已窜起一人多高,田垅里嫩绿的稻青闪着油光交错摇曳,泥土和生命的气息,从地里爆裂出来,层层叠叠地穿插在山坳里的角角落落、坡坡坎坎上。 这个时候,我就会肆无忌惮地回味农事,一点点地仰视父亲劳作的姿势。坡地里的父亲,身瘦、筋凸、气喘,草鞋、大斗笠、背搭抹汗巾,就像一株玉米隐藏于季节斑斓的色彩中。 记忆里,天空瓦蓝如水,映照着通体金黄的玉米。它们经受了季节的垂顾洗礼,突然间就像邻家小妹一样饱满丰润起来,等待一种叫作镰刀和挑担的农具去检阅。父亲是此时的三军司令,他进入玉米地的时候,我很难分清哪是玉米,哪是父亲,因为他栽玉米苗的单膝跪地、扳玉米俯仰起伏的姿势,就是一株谦逊而淳朴的玉米在向季节致敬、向土地跪拜。 人生天地之间,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用农作物来命名自己的,那需要一定的品格、积累和付出,父亲绝对是有这个资格的。 春天刚一踏上山间的土地,暄腾的山坳里就会出现一个佝偻背影——父亲套上他的耕牛扶着犁铧,在山间拾级而上的田垅里,耕耘他的憧憬、梦想和生活。那石灰岩夹杂沙粒的泥土在他的趾缝间吱吱地钻来钻去,冷嗖嗖的寒风从山坳的缝隙里直闯过来,在父亲斑白的鬓角打个旋儿横扫而过。父亲夸张地高高举起手中的竹枝,却只轻轻地落在牛背上,苍老的吆牛声悠长在山谷里回转。此时,伫立田头,父亲和父亲一样佝偻的背影和耕牛匍匐拉犁的姿势,在我的眼中是一道绝美的风景,定格成罗丹手中一尊生命的雕像! 炎热的夏季,整个山坳里热浪腾腾!父亲一个人扛着锄头向他的梦工厂——田野里走去,所有的青苗都在向父亲这样执著的农民垂头致敬!地里那些杂草疯狂地围攻庄稼。这是敌人,庄稼的敌人,父亲的敌人。父亲猫了腰,低了头,锄头在青苗间犹如疱丁解牛游刃有余,锄到草倒,不伤青苗。那是父亲一生历炼的结果,多年劳作的娴熟。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在今天看来,这也许是一句冠冕堂皇的话,而在只会农活没别的本事的父亲的锄下,却是实实在在的生活!父亲在青苗间时现时没的身影,以及背上成片泛白的汗碱,像敦煌壁画一样穿越风雨的剥蚀,成为我内心世界里永远不灭的图腾! 秋天来了,玉米棒开始泛黄了,稻子弯腰了。这时,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会长时间悄悄地蹲在地头,并无烟瘾也要点上一根,让袅袅青烟飘出一季一季的心事。成熟的玉米棒高大挺拔,齐刷刷地立在父亲的周围昂首向天,向父亲颔首致意!承载父亲一季饱满的稻黄梦想即将化蛹成蝶,精神抖擞地在镰刀和打谷桶指挥的大合唱中走出农事。 想好哪一天开张,父亲显示出一年中从未有过的忙碌和紧张。去村里老铁匠铺打一把上等的镰刀,再蹲在门口的青条石旁边撩水边细细地磨刃。秋收那几天父亲总是睡不安稳,常常起夜昂头看天——他内心深处总担心有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淡一年的期待与欢乐。其实对收下来的粮食,父亲心里早已安排妥当,需要多少天晒干水气,需要挂多少棒子在梁上,需要多少谷箩上仓。父亲就在这一片辉煌的畅想中开刀了!他割稻割得飞快,砍秆砍得顺溜,透着一股对农事的得心应手。苞谷的秆棵在他的刀下优雅地卧倒,等待秋后晒干后丢进灶膛燃烧成灰!成片的稻黄在拌桶的叮当声里有节奏地叩击着父亲的梦想,干瘦的父亲担着谷箩,披星戴月亢奋地往家挑,半个月的工夫就把成堆成片的梦想从坡坡坎坎挑回老屋。当玉米粒完好地装进袋子,谷子响梭梭地倒进谷仓。穗穗金黄、颗颗饱满的梦想,映照着父亲的脸,父亲抹一把脖间的汗,苍老的皱纹舒展成秋天怒放的菊花…… 母亲说,父亲年轻时脾气暴躁,周而复始的农事把他桀骜不驯的性情磨砺得异常温顺,一种木讷的憨厚久久地承载着父亲的命运,几十年来如玉米棒一般挺立在庄稼地里,性格沉稳而坚韧。 在与父亲30多年的交道中,父亲品格中对农事虔诚笃定的血液早已注入我的脉管,在操枪弄炮、舞文弄墨的异地他乡,我常在阳光极好的午后,想念父亲劳作时黝黑而坚韧的背影,想念父亲耕地吆喝黄牛的纯厚乡音。于是,我每次回家探亲,都会卡准秋收时节,尽可能在琐碎的农事时光里,与父亲并肩作战。 前段农忙时节,我带着女儿回家探亲,只在田间地头转悠一圈,就被父亲赶了回去。山间的田野里、坡地上,只有父亲高高地卷起裤角,赤裸着青筋绕背的双脚,弓着犁铧的姿势,拉长老态龙钟的吆喝,赶着耕牛划破季节的寂静。父亲曾经宽大厚实、高大挺拔的脊背,如今佝偻成了犁铧的弓形,还在固执地挣得生命里的一片光景。 当我坐在办公桌前记下这段文字,恍然中,见得层层叠叠的农田,有一个人以一株成熟的玉米的姿势昂首站立,看护着脚下的那片土地——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已经整整七十岁的乡村老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