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打小就有个别名:小和尚。
我们张家,到父亲这一辈已是三代单传。我奶奶宝贝她儿子,怕不好养,就在父亲周岁时把他“舍”进山门,做了俗家弟子。父亲小时候长得俊秀,逗人喜欢,加上张家和四邻八舍素来和睦,街坊们都爱叫他“小和尚”。
小和尚与佛门,应是结有不解之缘。到他十四岁这年,在一座知名的寺庙,有一位睿智的长老,神奇预示了他一生的命运。
荆门县城里早有传闻:这座寺庙抽签是格外灵验的。
1930年代中期,趁学校放假的日子,父亲与几个同学结伴,慕名前往庙里拜佛求签。他们进入到大雄宝殿,各自虔诚的双手合十,捧一注青烟袅袅的檀香,跪在了高居殿堂之上的如来佛祖脚下。
跪在蒲团上的这几位少年,身着统一的制服,左胸都别有一枚长方的铜质校徽。校徽上白底黑字刻着:湖北省省立第十四中学。这所学校,现在称为荆门市龙泉中学。
父亲在这拨学生中,年纪最小而又最不安份。他跪上蒲团向佛礼拜之际,仍在偷眼上看。看大于真人十多倍的佛祖慈眉善目、脸微笑地俯瞰自己,心中竟然在疑惑:这么高大的泥人,是怎么弄上去的呢?
大家拜过佛祖,一位小沙弥合掌躬身上前,引导众学生走向一位长老。这位老和尚,端坐在案边的蒲团上,身披一件旧得已经看不出本色的袈裟,左手转动念珠,右掌竖在胸前,口中犹自念念有词。
同学们依次上前,先低头躬身、合手行礼,再摇动签筒、抽签求卦,然后坐在离老和尚约三尺远的蒲团上,恭听解签。
父亲在上前抽签的时候,暗自观察了一番老和尚。但见这位长老,苍老得连眼皮上都布满了折,双目却依然清澈,眼光中洋溢出满的睿智与慈祥。如此这般的面色红润、须白如银、精神矍铄……完全是人间难寻的仙风神骨,竟让父亲这样的顽皮少年,也油然而生了敬畏之心。
看过父亲递上的竹签,老和尚略一下眉头,遂眯起那双俨然洞穿尘世的老眼,将这位年青人从额头到下颌,仔细地扫描一遍,而后叹息一声,开口缓缓说道:“年青人,你这一生,真的是多磨多难呐!好在你为人豁达,心地善,人缘广,总能够逢凶化吉。你这一生,吃的都是人缘饭啊……”
老和尚解完卦,随后口占一偈:“君之匍匐诚地,心犹多疑。□□□□,授名正益。”
这一道偈语,前两句是责备父亲礼佛不诚。第三句我已记不得了。第四句是授予父亲名字,取“正则多益”之意。
看着手捧偈帖的父亲,老和尚语重心长地叮嘱道:“人须一生向善,但做好事,不问前程!”
接下来,长老又为父亲看了手相。老和尚先拉起父亲的左手,看看不禁一笑:“老弟呀,你以后不做三家的女婿,也要当两家的新郎。”又叹道:“可惜了,到头为你送终的只有一个!”等到再看过父亲的右手,老和尚摇晃着结有八颗痂斑的红润光头,斩钉截铁地说:“你注定是儿女成行啊!将来会有六女四子……”
小和尚那时年少,尚未深谙人世。虽然也专注的聆听、努力的记住。然而对老和尚的预言,他只是半信半疑。幸好对老和尚的教诲,他还能一生谨记。
父亲本名张道汉,生于1921年,卒于1980年。自从老和尚授名,他就以“正益”为字,终生签名都用——张正益。
成年之后,父亲果然娶有两房太太。先是娶了荆门的彭氏大妈,后又纳了鄂城的柯家小姐,即我的生母。父亲生育了七女四子、共十一个孩子,但他的第五个孩子,也是我的一位妹妹,不幸在襁褓中夭折。余下六女四子,正好应了老和尚的预言。
老和尚预言之超级灵验,还体现于1949年以后,父亲在一波波的政治运动中,虽然饱经磨难,有几次甚至眼看就过不去坎了,最终却还是一次次的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人生真实存在先天的宿命么?对此的肯定与否定,都有不少人找出了很多的理据。然而,不管是不是人的命、天注定,我相信让父亲一生获益匪浅的,应当还是老和尚当年的谆谆劝诫:
人须一生向善,但做好事,不问前程——正则多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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