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做过许多营生。他养过鱼,种过田,扎过笤帚。 在我十六岁那年,父亲半身不遂,卧了床。 家里开销越来越多。三哥在读大学,二姐上高中,我读师范,到处都用钱。 父亲性子艮辣,却极老实巴交。他康复得非常快,从卧床,到走路,再到学会蘸糖葫芦,出门做小买卖。 我是家中幺女,从不关心家里用度,老妹子想要什么,大家都会设法解决。 我喜欢吃糖葫芦,妈妈会买给我,我顶多分给二姐一个山楂果,三哥是摸不到的。 穷人的孩子未必早当家,穷人家的老妹子更是娇宠,大的从本心眼里让着小的。 爸爸会蘸糖葫芦了,受益最多的是老妹子,至于爸爸卖了多少钱,妈妈数数票子,再收起来,跟老妹子没有任何关系。 大袋的山楂买回来,倒进大筐里,爸爸挑选大个儿果子收起来,又把剩下的分成等级,分别放好。他挑最小的果子给我,单独蘸几只。 我很不满意,为什么大的山楂果子不给我吃? “哎呀,老闺女。”爸爸说,“大果子是尖儿,一枝山楂串儿顶一个大果子,可以多卖一毛钱!小果子更甜。果子小了,沾糖就多,更甜更脆!” 我姑且信了。 爸爸妈妈半夜半夜串山楂,他们坐在床边,低着头,都有了斑斑白发,发丝打着绺儿,垂下来。 我躺在旁边,屋子很小,外屋二姐在学习,爸爸妈妈只有借了半个炕当工作台。 我缩在被窝里,躺炕头上,大炕不能太热,山楂果子受热,会软掉,再经糖蘸过,口感不会好的。 我躺在炕头,身上搭着爸爸妈妈的大棉袄。 爸爸每次把小山楂果子穿好,就放旁边了,我漫天要八枝,爸爸就地除以二,还价到四枝,我只好嚼幸到十枝,好得到五支。其实,我吃这糖堆儿,是可以随便吃的。 每次剩下得糖堆儿,爸爸都发给我们吃了。 清晨,我伸着脖子,往外看,布帘撩起来,小炉子生着了,铜锅坐在炉子上,爸爸倒好了糖,妈妈铺好木板。这木板常年泡在水里,浸透水花儿,糖葫芦出锅后,直接拍在木板上,啪啪地响。 我赖在被窝,焦急地看着,等着糖堆儿成型。 十分钟后,爸爸起糖葫芦儿,打开小提箱,把糖葫芦放进去,盖上玻璃盖儿,拿着鸡毛掸子,走出去了。 爸爸一出门,就会喊:“堆儿!糖堆儿!堆儿!糖堆儿!” 绝顶的男高音,悠扬远去,真真绕梁三日。 妈妈把小果子糖堆起下来,递给我,我趴被窝里,嘎吱嘎吱地嚼起来,糖堆儿嘎嘣脆,我牙口又好,吃得吱吱咯咯,妈妈说,老闺女吃过糖堆儿,不必吃早晨饭了,接着睡吧! 冬日里,大雾天,爸爸就不能蘸糖堆儿了,大雾化掉糖,糖堆儿没有卖相,谁来买呢? 我恨这大雾,使得我不能吃糖堆儿,一锅糖可以蘸十几只糖堆儿,爸爸就算再宠老闺女,也不可能单独蘸一锅糖堆儿给我。 冬天下了雾,我就恨得牙疼,又想这大雾,爸爸可以不出去走街串巷,难的休息一天,又觉得大雾有人情味儿了。 没有糖蘸葫芦儿,小果的串串儿孤零零躺着,我拎起来,横着嘴巴,一样嚼得地动山摇,看得爸爸妈妈流酸水,他们互相看看,都笑了起来。 慈父远去,与母亲长眠,离开我好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