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伊凡所占的并不是单间雅座。这只是靠近窗旁,用屏风挡住的一个地方,外人总算看不见坐在屏风里面的人。这间屋子是进大门第一间,旁边靠墙有一个碗柜。侍役们不时在屋里来来去去。只有一个客人,是个退伍的老军人,在角落里喝茶。然而别的房间里却满是一般酒店里常有的忙乱景象,听得见叫人的声音,开啤酒瓶的响声,打台球的撞击声,风琴呜呜的奏乐声。阿辽沙知道伊凡差不多从来没有到这酒店来过,并且平时根本就不喜欢进酒店;看来,阿辽沙心里想,他进这酒店,只是为了和德米特里哥哥约会见面。但是德米特里哥哥并没有来。
“我给你叫一份鱼羹,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你总不能单靠喝茶过日子吧。”伊凡大声说,显然因为拉住了阿辽沙感到十分高兴。他自己已经吃完了饭,在那里喝茶了。
“来一份鱼羹,以后再来茶,我饿了。”阿辽沙快乐地说。
“樱桃酱要不要?这里有的。你记不记得,你小的时候多爱吃波列诺夫家里的樱桃果酱?”
“你还记得这个?来一点果酱吧,我现在也爱吃。”
伊凡按铃叫侍役来,叫了鱼羹、茶和果酱。
“我全记得的,阿辽沙,我记得你十一岁以前的样子,我那时候是十五岁。十五和十一,相差这个岁数的兄弟是永远不会成为朋友的。我几乎不知道我爱过你没有。我到莫斯科以后,头几年甚至一点也想不起你来。以后,你自己也到了莫斯科,我们好象只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次面。现在在这里,我已经住了三个多月了,可你我两人至今没正式谈过一句话。明天我就要走了,我刚才坐在这里,正在想:我怎么能和他见一面,告别一下?恰巧这时你从这里走过。”
“你很愿意看见我么?”
“很愿意,我很想彻底了解了解你,同时也让你了解一下我,然后分手离别。我觉得人们在临离别以前是最容易互相了解的。我看出三个月以来你老在看我,你的眼睛里有一种不断期待的神情,这最使我受不了,也正因为这个才不愿和你接近。但是到后来我学会了尊敬你:心想,这小人儿倒是坚定地站住了脚跟,你要注意,我现在虽然在笑,说的话却是认真的。你确是很坚定地站住了脚跟,是不是?我爱这样坚定的人,无论他站在什么地方,即使他是象你这样的小孩子。到了后来,我看到你的期待的眼神也一点不觉得讨厌了;相反地,最后我倒爱上了你那期待的眼神。……你好象为了什么原因爱着我,是不是,阿辽沙?”
“是爱你,伊凡。德米特里哥哥在谈到你的时候说:伊凡守口如瓶。我却说:伊凡是个谜。我觉得就是现在你也还是一个谜,但是我已经有一点了解你了,这是今天早晨才开始的!”
“那么你了解了我一些什么呢?”伊凡笑着问。
“你不会生气么?”阿辽沙也笑起来了。
“说吧!”
“那就是:你是个普通的青年,和所有别的二十三岁的青年一样,同样是年轻、活泼、可爱的小伙子,实际上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怎么样?你听了不太生气么?”
“相反地,真是巧得出奇!”伊凡快乐而热烈地说,“你信不信,昨天我们在她那里相见以后,我也老是自己琢磨着,我还是个二十三岁的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而你这会儿也很正确地看出来了,而且还正巧是从这一点谈起。我刚刚坐在这里,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即使我不相信生活,即使我对于心爱的女人失掉信心,对世间事物的秩序失掉信心,甚至相反地深信一切都是无秩序的,可诅咒的,也许是魔鬼般地混乱不堪的,即使我遭到了一个人灰心失望的种种可怕心境的打击,——我总还是愿意活下去,既然趴在了这个酒杯上,在没有完全把它喝干以前,是不愿意撒手的。但是到了三十岁的时候,即使还没完全喝干,我也一定会扔下酒杯,就此离开,——往不知什么地方去。但是在三十岁以前,我深深知道,我的青春将战胜一切:一切的失望,一切对于生活的厌恶。我多次反省:世上有没有一种失望,会战胜我心里对于生活的这种疯狂的、也许是不体面的渴求呢?每次我都断定:大概是没有的,这是说在三十岁以前,到了那时候以后,我觉得我就会自动不再渴求了。这种对生活的渴求,有些害痨病的幼稚道德家时常把它说成卑鄙,尤其是诗人们。的确,这种对生活的渴求,一定程度上是卡拉马佐夫家的特征,不管愿意不愿意,它也一定存在于你的身上,但为什么它一定是卑鄙的呢?惯性力在我们这个地球上还是很强的,阿辽沙。我渴望生活,所以我就生活着,尽管它是违反逻辑的。尽管我不信宇宙间的秩序,然而我珍重到春天萌芽的带着滋浆的嫩叶,我珍重蔚蓝的天,珍重一些人,对于他们,你信不信,有时候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热爱,还珍重一些人类的业绩,对于这,你也许早就不再相信,但到底由于旧印象,还是要从心中产生敬意。瞧,鱼羹端来了,你好好吃吧,这鱼羹很美,做得不错。我想到欧洲去一趟,阿辽沙,我就从这里动身;我也知道我这不过是走向坟墓,只不过这是走向极其极其珍贵的坟墓,如此而已!在那里躺着些珍贵的死人,每块碑石上都写着那过去的、灿烂的生命,那对于自己的业绩、自己的真理、自己的奋斗、自己的科学所抱的狂热的信仰。我早就知道,我会匍匐在地,吻那些碑石,哭它们,但同时我的心里却深知这一切早已成为坟墓,仅仅不过是坟墓而已。我哭泣并不是由于绝望,而只是因为能从自己的泪水中得到快乐,为自己的伤感所沉醉。我爱春天带着滋浆的嫩叶,我爱蔚蓝的天,如此而已!这不是理智,不是逻辑,这是出于心底、发自肺腑的爱,爱自己青春的活力。……你多少明白一点我的这段谬论么,阿辽沙?明白不明白?”伊凡忽然笑了。
“我太明白了,伊凡,渴望出于心底、发自肺腑的爱,——你这话说得好极了,我很高兴,你是这样地渴望生活。”阿辽沙大声赞叹说。“我以为,世界上大家都应该首先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