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这一回真走了!悄悄地走。在那如血的残阳里,在那肥沃的田野里,一个趔趄,我的外公眼前一黑,七十六岁的身躯栽倒在三米宽齐腰深的大灌溉渠中,像天上的一颗陨石直掉下去。我挚爱的外公也许没有过多挣扎,没来得及呼救,被水呛着了,匆匆地走了,什么话也没撂下。外公去的地方是千古哲人揣摩不透的地方,是各种宗教企图描绘的地方。外公的去世给爱他的亲人留下了一个谜,或许永远无法解开,然而对他也许是最好的归宿。 得知外公的噩耗是在霜降次日清晨,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了睡梦中的我,父亲在电话那头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告诉我外公意外去世。乍听外公的死讯,我无法相信。我的心霎时被掏空,眼泪无声地流着,打湿了枕巾。我不相信外公去得如此匆忙,二十天前我还见着的外公就这么惨酷地走了? 外公就这样走了,于他而言,没有太多的痛苦,也许只有短暂的呛水之苦,只有瞬间的遗憾,遗憾自己还未交待身后事,除了这些,他或许不会再有什么怨言了。他这样地走,对他来说,不必饱受病痛的百般煎熬,或许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我不敢想象年逾古稀的外婆拄着拐棍颤巍巍地在村口左等右等不见外公的情景,不敢想象舅舅在田野里连滚带爬寻找外公的情形,更不愿想象舅舅、姨父、父亲一道从距落水处两公里外的水渠闸门处捞起外公的惨状。 外公去世两年多了,他的样子常常浮现,童年与外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历历在目。 外公是中国千百万任劳任怨的农民中的一员,那张饱经风霜瘦削脸的上镌刻了对幸福生活的向往,充满了对我们的无限期望。泪光中又想起了在汀中求学时,外公到县城卖完蔗糖,拿着一叠零钱来看我的情形:校道上的外公微微佝偻着身体,步履有些缓慢,话语不多,“在学校要狠下功夫,不能贪玩……”仿佛依然响在耳畔。 流年似水,似水流年啊! 儿时的梦里,曾经多少次坐在外公的大木船上,望着身后飞驰的古石桥,绕过一道道开满杜鹃花的山梁,穿过一片片缀满香果的树林,到大江大海里去,到很远很美的地方去。外公是一位慈祥的老人,他从不打骂我们,常教我们识字,教我们要尊敬师长,按时完成作业……外公为乡邻运送稻谷、农具、砖瓦时,从不和人计较报酬,只是象征性地收点工钱,他常说,大家都不富裕,能帮点就帮点。外公出行的时候,只要是假期都会让我们上船,现在想来那段日子着实是终身难忘的快乐时光。在飞驰的大木船上我经历了激流险滩,陶醉在油菜花沁人心脾的香气里,我享受着大自然的恩赐。在大木船上聆听天籁的交响是不可多得的精神洗礼:孩子们响彻云天的柳叶笛、岸边时断时续的牛哞、船边数百只鸭子的合唱、远处古寺悠扬的钟声、夹杂几声或远或近母亲呼唤孩子的声音……犹如大自然美妙的和谐乐章,带着濯田河的湿润气息,在晚风中恣意奏鸣。 …… 如今,一切都已远去,失去外公的伤痛淤积在心里,成了永不磨灭的印记。外公一生起早贪黑,与人为善,却是这样走的,我拷问濯田河,河水无语。年轻时的外公,一次运货时曾在濯田河里救起一位年纪相仿的青年。青年成了他的至交,后来去了海峡那边,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每次回到大陆探亲,两位老人总能在短暂的相聚中体会到友谊的真谛。而今,外公驾鹤先去,留给他友人无尽的哀伤和遗憾。 外公是倒在他一生最爱的濯田河水中的(灌溉渠水引自濯田河上游水坝),水性很好的外公终因近耄耋之年体力不支,无力挣扎,刺骨的流水把他年迈的身躯冲向了下游。外公留给我们的是无边的思念和痛楚,两年多了,想起外公总能看见那艘风雨兼程的斑驳木船。如今的濯田河再也没了外公奋力撑篙的身影,濯田河的水运也失去了往日的繁忙景象,人船皆去,河水悠悠,叫我如何能释怀? 坐在长满青苔的渡口石阶上,望着河水中嬉闹的孩子们,听着他们愉快的嘶喊声,我又看到了儿时的我,又回忆起操劳一生的外公。 我的泪不禁扑簌簌地来了。泪光中,外公穿着熟悉的蓝色咔叽布中山装,依旧那么慈祥,一如往日瘦削的面庞上有些蜡黄,眼睛有些疲惫却充满笑意。 外公,您一路走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