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雨/痴雨(2)
时间:2022-09-05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曹文轩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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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杜元潮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
他的讲究,他的干净,还表现在饮食方面。他不太喜欢与很多人一起在一只大菜盆里捞菜。烧饭的人都会在众人向大菜盆一齐蜂拥而上之前,先给他用碗或盘子另外盛出一份儿来。村里人家,婚丧喜事,请镇上干部吃饭,凡一定要请杜元潮的,主人家最用心的就是一个干净。那时,主人会反复叮嘱在厨房里忙饭菜的人,锅一定要洗干净,碗一定要洗干净,筷子一定要洗干净,酒杯一定要洗干净,菜一定要洗干净,擦脸的毛巾一定也要洗干净。但油麻地的人并不厌烦杜元潮的讲究、干净。他们在说“杜书记讲究”时,觉得杜元潮是个贵人,那讲究使他们看到了一种高于他们之上的东西。况且,杜元潮的讲究,从来不是以高高在上、与人格格不入的方式体现出来的。他一向平易待人,没有半点架子,见了谁都是一番亲切,尤其是见了长辈,平易之外还有一番恭敬与体贴。油麻地的许多人都见到过杜元潮将村里一位年近八十、脏兮兮的瞎婆子一步一步搀过桥去的情景。这样的人讲究,只会使人觉得超凡脱俗。有些时候,反而是他们自己而不是杜元潮本人对干净那么在意。杜元潮看庄稼地,来到一户人家的草棚下歇脚,主人搬过凳子让他坐,那凳子本来就是干净的,但主人还是在心里只想着这凳子可能不干净,忙着找块干净布擦一擦,可一时找不到,又不能让杜元潮站着,便用衣袖擦了起来,这反而使杜元潮感到不好意思了,连声说:“不用,不用。”
杜元潮一路走,心里有一个突出的感觉:他与油麻地是融为一体的。
春光之中,油麻地成了他的风景———看不够的风景。一时间,眼前风物,都不再被功利地看待,而只是纯粹的风景。他一路走,一路用闲适而明朗的心情观看着:芥菜开花了,毛桃开花了,刺槐开花了,苦楝开花了,野棠梨开始展叶,冬青开始展叶……地里的、路边的、河畔的菜花正在开放,成片成片的黄花,加上东一簇西一簇的黄花,看上去,到处黄金金的,世界显得无比富贵。他看到水边有几枝不知名的野花,居然像礼花一般开放着,不禁驻足看了许久。
忽然地,他想到了那张床。
直到这时,他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般走在田野上、为什么如此悠闲地观看春日里的风景,却原来是心底里想忘记那张床。当这张床再次出现时,他就再也不能让它离去了———无论是多么迷人的风景,都不能再吸引他。
他转身回到了镇委会,并很快开门进入了办公室。他一眼就看到了那把钥匙。他拿起它,转身出来,径直走到那间放置大床的屋子前。他打开了那把锁,当他推开门时,他见到的那张大床已是遍体光泽闪闪。朱荻洼真是善解人意,将那张床擦拭得无一丝灰尘。他甚至用细细的布条,穿过镂空的纹饰,将难以擦到的地方也都一一擦到了。多少年过去了,这张床比他小时候看到的,更显得厚重与富有光泽。
他想上去躺一躺,但终于放弃了这个念头。
几天后,杜元潮又将钥匙交还给了朱荻洼,说:“这……这样的床,谁……谁睡在上面,心里也……不会踏实的,就……就让它放……放在那间屋里吧。”
“知道了,杜书记。”朱荻洼说。
此后的几年时间,这张床就一直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闲置于那间屋子,但它却一直再未蒙受灰尘,因为朱荻洼即使赌得昏天黑地,也总会想起隔几天就悄悄打开门,将这张大床擦拭一遍的……
邱子东为没有做成油麻地的一把手,心里一直感到不快。但做着做着,这种不快,也就慢慢地淡化了。他毕竟是一镇之长———听上去,“镇长”似乎还要比“书记”响亮一些。
这还在其次,主要的是,他越来越觉得,在油麻地,他越来越像是实际上的主人了。虽然,他尽可能地保持克制,在大多数场合努力维持着“杜是一把手我是二把手”的印象,但时不时地,他就将内心的真实感觉流露了出来。使他感到奇怪的是,杜元潮并没有因为他的不合身份的抛头露面与张扬而十分在意。
油麻地的对外应酬,几乎都是邱子东。上头来人,出来接待的也往往是邱子东。如果上头让汇报工作,杜元潮往往后撤,让邱子东出来汇报。请上头人吃饭,张罗的还是邱子东———邱子东陪他们说话、陪他们喝酒。此时此刻,杜元潮没有感到自己被冷落了,而是很平静地坐在一旁。去上头开会,杜元潮也常常让邱子东去。人家去的都是一把手,惟独油麻地去的不是一把手。开始上头与其他兄弟单位的人都感到有点儿奇怪,但次数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仿佛油麻地原本没有一把手,邱子东就是一把手,而邱子东混在那帮一把手中时,也从未有过矮人一头的感觉,觉得自己就是油麻地的一把手。
外面的人知道油麻地有个邱子东的多,而知道有个杜元潮的少。
“子……子东,你……你去。”杜元潮仿佛就只会说这一句话。
邱子东也不客气。他喜欢这些场合,喜欢到这些场合上去亮相,去施展。他口才好,人长得精神,敢于也善于张罗事情,出手大方,混在那些一把手中,他甚至比一把手还一把手。方圆十八里,都知道油麻地有个大能人,他叫邱子东。
油麻地要办一些事情,每每都要求助于上头或一些机构,比如要扩建学校,要建一个变电站,要贷一笔款子修建一座桥梁,一般情况下,也是邱子东出马。只要邱子东一出马,没有什么事情办不成的,他就有这个本领。公安口、文教口、民政口、金融口,他都能走通。因此,油麻地的人常常看到邱子东正风度十足地走在油麻地通往外界的路上,而杜元潮却一年四季,在大部分的时光里,就默不作声地守在油麻地。
在油麻地的日常生活中,唱主角的似乎也还是邱子东。他的气息洋溢在油麻地的每一个角落。他风风火火地走在田野上,风风火火地走进小学校,风风火火地走到会场上。有些时候,他本是和杜元潮一起离开镇委会去一个什么地方的,但走着走着,他就从后面走到了前头,而当他到达目的地时,杜元潮已被远远地落在了后面。对此,他并不多虑,无所谓。杜元潮到达时,假如是赴宴的,邱子东早已经坐下了,假如是接待外边来人的,邱子东早已与人家说得热火朝天了,假如是去小学校视察的,邱子东早已端起刚泡的茶喝掉了一半,并与老师们有说有笑了……
油麻地的地面上,有五只高音喇叭。传一个人,召集一个会议,布置生产任务或传达上头的精神,就全靠这五只喇叭。这五只喇叭所发出的声音,大部分是邱子东的。邱子东的声音很响亮,很威风,话也说得很流畅,很清楚,刀切的一般,毫不含糊。邱子东似乎也很喜欢在这五只大喇叭里发号施令。上瘾。那时,这广阔的田野上,就只有这五只大喇叭所发出的宏大的声音了。这声音会因为你所站的位置的不同,而此起彼伏。鸭鸣声,猪叫声,牛吼声,这大地上的一切声音,皆因这五只喇叭所发出的声音而显得无足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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