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时,祖母就八十多了;在我可以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去上学时,祖母已卧床不起;到如今我已二十,距离祖母离开,已不知过了多少年了。 祖母离世的时候,我并不在她的身边,所以关于她离世究竟是在一个较温暖还是寒冷的季节我也不那么清楚了,或许是记得的,只是于我心底里,不管是春是冬,那种惘然和疚恨都不会变了。 我并不爱我的祖母,甚至有些憎恶她。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于她中风后一两年。那时的她每天只能躺在床上,无法带我去买零食,也无法给我烙月饼,相反,总是我给她端去每天的洗脸水,喂饭给她。无趣繁琐的生活里,我每日重复做着厌恶的事,还得忍受她每天萦绕耳边的絮絮叨叨。那时我大概八九岁,对那样的日子,那样陌生麻烦的她无以复加的不能忍受了,便学着大人,对着她理所当然地丢掉了好耐心,甩脸子大概也是那时学会的了。 后来,随父母搬家到了别的城市,陌生的环境,不熟悉的人,像是被突然投进一个莫名其妙的平行时空,我开始疯狂地怀念故乡,斑驳着青苔的青石板的小路,冲洗得灰白的垣墙,黄昏时此起彼伏各家妇女呼喊孩子的叫嚷声,还有躺在床上絮叨的祖母,我想:祖母的世界就是这样,一辈子在家乡,看着同样的天,守着同一片地,躺在那一张床上,狭小单调的生活…… 而让我发现自己对祖母的深深眷恋,大概是知道她离世的那一刻。但我最终什么也没有做,没有回家,没有去看那离世的慈祥容颜是否和记忆中一样,甚至没有回一次家,去感受祖母生活了一辈子的狭小单调空间是否还残存那丝丝温暖。我什么也没有做。 祖母成了我心里一个走不出的怀念,我想念着她,默默地,在她从没有到过,但或许能感知到的角落。我想自己需要做点什么,为自己曾经对她的淡漠,也为了她那凄薄的人生。想了许久,我才发现,自己能做的,就是把那些或是无意或是刻意淡忘的记忆碎片从落满灰尘缠绕荆棘的心底拾起,怀念她,爱她,一次比一次清晰。 祖父是很早就过世了的,据说那时父亲只有十多岁,后来祖母就一个人生活,直到父亲娶妻,有了我又有了弟弟。母亲总说,她这一辈子最要感谢的是我的祖母,她和父亲外出打工,每次电话中,总少不了叮嘱我要好好照顾祖母,那时的祖母已经卧床好几年了,爷爷不愿同她讲话,奶奶也是,村里很多人都不同她讲话,却常说祖母可怜,让身为小孩子的祖母至亲的我多和她说话。那个不懂事的小时候,喜欢蹦蹦跳跳的我到处跑着,每每疯玩回家看着无人去交流的祖母,我想着自己也该不与她讲话,才是对的。 直到后来离开家,在异乡孤独的生活着的我,有了许多空闲的时间,偶尔零星想起和祖母一起生活的些许片段,愈加让异乡生活难熬了。 祖母还没有中风的时候,也是一个极好的老人了。父母和爷爷奶奶是在我将要出生的时候分家过的。祖母本来就一个人,身体也还硬朗,母亲生了我,日子并不宽裕,父亲总是到处挣钱,母亲带着刚出生的我呆在家里。祖母就是在这时候搬来同我们一起住的,她帮着妈妈洗我每天换洗的衣物,做饭,并不说一句辛苦,总之她是将母亲当做自己的女儿了。 母亲说,我几乎算是祖母带大的。在我开始不那么爱哭爱闹的时候,祖母就开始单独带着我了。父母每天很晚才回来,晚饭过后祖母总是同我讲故事,我也乐意听她讲的故事,困了就抱着她睡去,直到第二天太阳升上了头顶,直直的照进了土墙中间刻意凿开的那一个小方格子,照红了我的脸,我才慢悠悠的醒来,而她早不知在什么时候就已起床忙碌了。直到我五岁,有了弟弟。祖母又开始为弟弟忙活,洗衣做饭睡觉,她却并不因此忽略我,反而更加的疼爱。 那个时候,身体不好的我总生病。父亲总是给我带回一包包的中草药,祖母每天的工作又多了一项——早上就给我熬好一天的药。那黑乎乎的一锅,远远的就能闻见令人作呕的那一股子味儿,而面冷的父亲总是要看着我把药喝完才肯出门。他是担心祖母经不起小小的我的可怜巴巴的哀求。父亲一直是个严厉的人,在他面前我从不曾违背过他。可是有那么一次,我连着喝了好几天的中药,吃完饭看着又是那么黑乎乎一碗臭味摆在我的面前,我简直是发了疯的哭了起来。祖母看我哭得厉害,也心疼得掉下泪来,一个劲的求着父亲“她爸,今天就不让她喝了吧!”父亲却并不因此打算改变主意,他只冷冷的盯着我看,不说话。 父亲一向对祖母尊敬,我想大抵他会听祖母的话不再逼我,可我错了。父亲拿着一根黄荆条子进了屋来(黄荆条子:一种植物的茎,韧性很好,不易折断,打在身上的时候只是很痛,并不伤及筋骨,大人们也常用它来教训不听话的孩子。在老辈中有一句谚语“黄荆条下出好人”)径直坐到了我的面前,我依旧是哭,不计后果地俞哭俞烈,想着有祖母护着,父亲再怎样也不过吓吓我罢了。可我又错了,父亲见我撒泼似的俞哭俞大声,再也耐不住性子,一把将我拉了过去直直拖到了地坝中间,他就要开始打我了。我拼命的叫着祖母,祖母一下子冲了过来抱住了我生气的对父亲吼道“你要打她就先打我,她是我带大的,你们不心疼我心疼”。父亲见她这样终究还是服了软,并不打我了却依然坚持要我把药喝下去,祖母也不再由我,她只是抱出了她那个老糖罐,一勺一勺的往药里加着白糖。 到我渐渐大起来,开始跟着院里的孩子们疯着到处跑。邻居家的哥哥,时常会捉了几只螃蟹,几只笋子虫来找我玩,我从来也没有抓住过笋子虫,每次看着用狗尾巴草穿着的笋子虫,我总会稀奇的张大了眼,哀求他也给我一只。后来有一次哥哥神秘的告诉我要带我去一个笋子虫多的地方,我拍着手高高兴兴的跟着他去了。走了很久之后,我并没有见到竹林,却走到了一片瓜地,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瓜地。当时正是六月,一个个腆着肚子的大西瓜静静的睡在阳光下面,散发着诱人的甜蜜。我高兴极了,也学着哥哥的样子走进了瓜田这个看看,那个摸摸,最后我和哥哥一人抱着一个大西瓜回家去了。 母亲疑惑地看着我抱回家的西瓜,而我满心的等着表扬。好一会儿,她好像猜到了什么,一把抢过我手里的西瓜,使劲砸在了门前的地上,鲜红的西瓜汁顺着石板流出了好远,粉粉的西瓜瓤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痛我的眼和我的心,我蹲下去轻轻的哭了。母亲要我去堂屋里跪着,我跪在神龛下一边流着泪一边想着我的西瓜更加难受起来。祖母上街回来看我花着脸跪在堂屋,边喊就边走了过来,她使劲的想要把我拉起来。可我这一次却偏没有起来,只是告诉她西瓜的事,她听后并没有说什么,静静的出去了,后来她又进来了,手里带着板凳。她把板凳静静的放在我身边,靠着我坐着,有一句没一句的同我说着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