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天莉莎给拉夫烈茨基写过一张字条,叫他今晚去她们家;可是他首先回到自己的住所。在家里他既没见到妻子,也没看到女儿;他从仆人们那里得知,她到卡利京家里去了。这个消息既使他感到震惊,又使他怒不可遏。“看来,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是下定决心不让我活下去了”,他怒火中烧,激动不安地想。他开始踱来踱去,接连不断地把他碰到的孩子的玩具、书本、女人的各种用品统统踢开,扔掉;他叫来茹斯京娜,吩咐她把这些“破烂儿”全都拿走。“Qui,monsieur”①,她扮着鬼脸说,于是动手收拾房间,姿态优美地弯着腰,以自己的每一个动作让拉夫烈茨基感觉到,她认为他是个没有教养的粗人。他极其憎恶地望着这张虽已色衰、却依然“诱人”、神情含讥带讽的、巴黎女人的脸,望着她那副白袖套、那条丝绸围裙和那顶精巧的包发帽。最后他把她打发走了,犹豫了好长时间以后(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一直还不回来),他决定到卡利京家去,——不是去见玛丽娅-德米特里耶芙娜(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进她的客厅,进他妻子正待在里面的那个客厅),而是到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那里去;他记起,侧门有一道后楼梯直通她的房间。拉夫烈茨基就这样做了。一个机会帮了他的忙:他在院子里遇到了舒罗奇卡;她把他领到了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那里。与她往常的情况相反,他看到只有她一个人待在屋里;她坐在角落里,没戴包发帽,佝偻着身子,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老太婆一看到拉夫烈茨基,十分惊慌,急忙站起来,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好像是在找她的包发帽——
①法语,意思是:“好的,先生”。
“啊,瞧,你来了,”她说,避开他的目光,无谓地忙碌着,“好,你好。嗯,怎么样?怎么办呢?昨天你在哪儿?嗯,她来了,嗯,是的。嗯,总得……想个什么办法吧。”
拉夫烈茨基坐到一把椅子上。
“对,你坐,你坐啊,”老太婆接着说,“你直接上楼来了?
嗯,是的,那还用说。怎么样?你是来看我吗?谢谢。”
老太婆不说话了,拉夫烈茨基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不过她明白他的来意。
“莉莎……对了,莉莎刚刚还在这儿,”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接下去说,一边说,一边系上又解开自己手提包上的带子。“她身体不太舒服。舒罗奇卡,你在哪儿?到这儿来,我的妈呀,你怎么就坐不住呢?我也头痛。大概是叫这个,是叫唱歌啊,还有什么音乐啊给闹的。”
“唱什么歌呀,表姑?”
“那还用说;他们就在这儿唱了个,照你们的说法,那叫什么来的,唱了个什么二部合唱。全都是意大利话:嘁嘁,还有喳喳,真像两只喜鹊。那么费劲儿地唱啊,简直让人难受。这个潘申,还有你那一位。而且好快呀,一下子就熟了:一点儿也不假,就像亲戚似的,不拘礼节。可也是嘛:就连狗也要找个栖身之地啊;既然人们不赶它走,它就不会冻死,也不会饿死。”
“说实在的,这一点我还是没有料到,”拉夫烈茨基回答,“这可得有很大的胆量才行。”
“不,我亲爱的,这不是胆量,这是算计。上帝保佑她!
听说,你要打发她到拉夫里基去,是真的吗?”
“是的,我把这所庄园提供给瓦尔瓦拉-帕夫洛芙娜了。”
“她要钱了吗?”
“暂时没有。”
“哼,这不会拖多久的。可我只是到现在才看清了你。你身体好吗?”
“还好。”
“舒罗奇卡,”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突然高声喊,“你去告诉莉扎薇塔-米哈依洛芙娜,——啊,不,你去问问她……
她在楼下,不是吗?”
“是在楼下。”
“嗯,对了;那么你去问问她:就说,她把我的一本书放到哪儿去了?她是知道的。”
“是。”
老太婆又忙乱起来,动手拉开抽屉柜上的抽屉。拉夫烈茨基一动不动地坐在他那把椅子上。
突然听到上楼梯的轻轻的脚步声——莉莎进来了。
拉夫烈茨基站起来,行了个礼;莉莎在门边站住了。
“莉莎,莉佐奇卡,”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忙忙碌碌地说,“你把我的一本书,一本小书放到哪儿去了?”
“什么书啊,姑姥姥?”
“就是一本小书嘛,我的天哪!不过,我并没叫你……唉,反正一样。你们在楼下干什么?这不是,费奥多尔-伊万内奇来了。你的头怎么样了?”
“没什么。”
“你总是说:没什么。你们楼下那里在干什么,又是音乐吗?”
“不——在打牌。”
“是啊,本来嘛,她样样在行。舒罗奇卡,我看出来了,你想到花园里跑跑去。去吧。”
‘啊,不,玛尔法-季莫菲耶芙娜……”
“请别强嘴,去吧。娜斯塔西娅-卡尔波芙娜一个人到花园去了:你去陪陪她。你要尊敬老人家。”舒罗奇卡出去了。
“可我的包发帽呢?它这是放到哪儿去了,真的?”
“请让我去找吧,”莉莎低声说。
“你坐着,坐着;我自己的腿还能动呢。大概是在我卧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