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机,字士衡,吴郡人也。祖逊,吴丞相。父抗,吴大司马。机身长七尺,其 声如钟。少有异才,文章冠世,伏膺儒术,非礼不动。抗卒,领父兵为牙门将。年 二十而吴灭,退居旧里,闭门勤学,积有十年。以孙氏在吴,而祖父世为将相,有 大勋于江表,深慨孙皓举而弃之,乃论权所以得,皓所以亡,又欲述其祖父功业, 遂作《辩亡论》二篇。其上篇曰:
昔汉氏失御,奸臣窃命,祸基京畿,毒遍宇内,皇纲弛顿,王室遂卑。于是群 雄蜂骇,义兵四合。吴武烈皇帝慷慨下国,电发荆南,权略纷纭,忠勇伯世,威棱 则夷羿震荡,兵交则丑虏授馘,遂扫清宗祊,蒸禋皇祖。于时云兴之将带州,猋起 之师跨邑,哮阚之群风驱,熊罴之族雾合。虽兵以义动,同盟戮力,然皆苞藏祸心, 阻兵怙乱,或师无谋律,丧威稔寇。忠规武节,未有如此其着者也。
武烈既没,长沙桓王逸才命世,弱冠秀发,招揽遗老,与之述业。神兵东驱, 奋寡犯众,攻无坚城之将,战无交锋之虏。诛叛柔服,而江外底定;饬法修师,则 威德翕赫。宾礼名贤,而张公为之雄;交御豪俊,而周瑜为之杰。彼二君子皆弘敏 而多奇,雅达而聪哲,故同方者以类附,等契者以气集,江东盖多士矣。将北伐诸 华,诛鉏干纪,旋皇舆于夷庚,反帝坐于紫闼,挟天子以令诸侯,清天步而归旧物。 戎车既次,群凶侧目,大业未就,中世而殒。
用集我大皇帝,以奇踪袭逸轨,睿心因令图,从政咨于故实,播宪稽乎遗风; 而加之以笃敬,申之以节俭,畴谘俊茂,好谋善断,束帛旅于丘园,旌命交乎涂巷。 故豪彦寻声而响臻,志士晞光而景骛,异人辐辏,猛士如林。于是张公为师傅;周 瑜、陆公、鲁肃、吕蒙之俦,入为腹心,出为股肱;甘宁、凌统、程普、贺齐、硃 桓、硃然之徒奋其威,韩当、潘璋、黄盖、蒋钦、周泰之属宣其力;风雅则诸葛瑾、 张承、步骘以名声光国,政事则顾雍、潘浚、吕范、吕岱以器任干职,奇伟则虞翻、 陆绩、张惇以风义举政,奉使则赵咨、沈珩以敏达延誉,术数则吴范、赵达以禨祥 协德;董袭、陈武杀身以卫主,骆统、刘基强谏以补过。谋无遗计,举不失策。故 遂割据山川,跨制荆、吴,而与天下争衡矣。魏氏尝藉战胜之威,率百万之师,浮 邓塞之舟,下汉阴之众,羽楫万计,龙跃顺流,锐师千旅,武步原隰,谟臣盈室, 武将连衡,喟然有吞江浒之志,壹宇宙之气。而周瑜驱我偏师,黜之赤壁,丧旗乱 辙,仅而获免,收迹远遁。汉王亦凭帝王之号,帅巴、汉之人,乘危骋变,结垒千 里,志报关羽之败,图收湘西之地。而我陆公亦挫之西陵,覆师败绩,困而后济, 绝命永安。续以濡须之寇,临川摧锐;蓬茏之战,孑轮不反。由是二邦之将,丧气 挫锋,势财匮,而吴莞然坐乘其弊,故魏人请好,汉氏乞盟,遂跻天号,鼎峙而立。 西界庸、益之郊,北裂淮、汉之涘,东苞百越之地,南括群蛮之表。于是讲八代之 礼,搜三王之乐,告类上帝,拱揖群后。武臣毅卒,循江而守;长棘劲铩,望猋而 奋。庶尹尽规于上,黎元展业于下,化协殊裔,风衍遐圻。乃俾一介行人,抚巡外 域,巨象逸骏,扰于外闲,明珠玮宝,耀于内府,珍瑰重迹而至,奇玩应响而赴; 輶轩骋于南荒,冲輣息于朔野;黎庶免干戈之患,戎马无晨服之虞,而帝业固矣。
大皇既没,幼主莅朝,奸回肆虐。景皇聿兴,虔修遗宪,政无大阙,守文之良 主也。降及归命之初,典刑未灭,故老犹存。大司马陆公以文武熙朝,左丞相陆凯 以謇谔尽规,而施绩、范慎以威重显,丁奉、钟离斐以武毅称,孟宗、丁固之徒为 公卿,楼玄、贺邵之属掌机事,元首虽病,股肱犹良。爰逮末叶,群公既丧,然后 黔首有瓦解之患,皇家有土崩之衅,历命应化而微,王师蹑运而发,卒散于陈,众 奔于邑,城池无籓篱之固,山川无沟阜之势,非有工输云梯之械,智伯灌激之害, 楚子筑室之围,燕人济西之队,军未浃辰而社稷夷矣。虽忠臣孤愤,烈士死节,将 奚救哉!
夫曹、刘之将非一世所选,向时之师无曩日之众,战守之道抑有前符,险阻之 利俄然未改,而成败贸理,古今诡趣,何哉?彼此之化殊,授任之才异也。
其下篇曰:
昔三方之王也,魏人据中夏,汉氏有岷、益,吴制荆、扬而掩有交、广。曹氏 虽功济诸华,虐亦深矣,其人怨。刘翁因险以饰智,功已薄矣,其俗陋。夫吴,桓 王基之以武,太祖成之以德,聪明睿达,懿度弘远矣。其求贤如弗及,血阝人如稚 子,接士尽盛德之容,亲仁罄丹府之爱。拔吕蒙于戎行,试潘浚于系虏。推诚信士, 不恤人之我欺;量能授器,不患权之我偪。执鞭鞠躬,以重陆公之威;悉委武卫, 以济周瑜之师。卑宫菲食,丰功臣之赏;披怀虚己,纳谟士之算。故鲁肃一面而自 托,士燮蒙险而效命。高张公之德,而省游田之娱;贤诸葛之言,而割情欲之欢; 感陆公之规,而除刑法之烦;奇刘基之议,而作三爵之誓;屏气跼蹐,以伺子明之 疾;分滋损甘,以育凌统之孤;登坛慷忾,归鲁子之功;削投怨言,信子瑜之节。 是以忠臣竞尽其谟,志士咸得肆力,洪规远略,固不厌夫区区者也。故百官苟合, 庶务未遑。初都建邺,群臣请备礼秩,天子辞而弗许,曰:“天下其谓朕何!”宫 室舆服,盖慊如也。爰及中叶,天人之分既定,故百度之缺粗修,虽醲化懿纲,未 齿乎上代,抑其体国经邦之具,亦足以为政矣。地方几万里,带甲将百万,其野沃, 其兵练,其器利,其财丰;东负沧海,西阻险塞,长江制其区宇,峻山带其封域, 国家之利未见有弘于兹者也。借使守之以道,御之以术,敦率遗典,勤人谨政,修 定策,守常险,则可以长世永年,未有危亡之患也。
或曰:“吴、蜀脣齿之国也,夫蜀灭吴亡,理则然矣。”夫蜀,盖籓援之与国, 而非吴人之存亡也。其郊境之接,重山积险,陆无长毂之径;川厄流迅,水有惊波 之艰。虽有锐师百万,启行不过千夫;轴轳千里,前驱不过百舰。故刘氏之伐,陆 公喻之长蛇,其势然也。昔蜀之初亡,朝臣异谋,或欲积石以险其流,或欲机械以 御其变。天子总群议以谘之大司马陆公,公以四渎天地之所以节宣其气,固无可遏 之理,而机械则彼我所共,彼若弃长技以就所屈,即荆、楚而争舟楫之用,是天赞 我也,将谨守峡口以待擒耳。逮步阐之乱,凭宝城以延强寇,资重币以诱群蛮。于 时大邦之众,云翔电发,悬旍江介,筑垒遵渚,衿带要害,以止吴人之西,巴、汉 舟师,沿江东下。陆公偏师三万,北据东坑,深沟高垒,按甲养威。反虏宛迹待戮, 而不敢北窥生路,强寇败绩宵遁,丧师太半。分命锐师五千,西御水军,东西同捷, 献俘万计。信哉贤人之谋,岂欺我哉!自是烽燧罕惊,封域寡虞。陆公没而潜谋兆, 吴衅深而六师骇。夫太康之役,众未盛乎曩日之师;广州之乱,祸有愈乎向时之难, 而邦家颠覆,宗庙为墟。呜呼!“人之云亡,邦国殄瘁”,不其然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