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母亲的忌日。 自母亲走后,我已很少回这所谓的“家”了。
握紧方向盘,手心早已渗出了汗,颠簸在悬崖之上,盘旋于山脉之际,稍有分神,即可车坠人亡。 行驶约莫大半个钟头,湿气已将车窗前图上一层浅白薄雾,隐约可见一座低矮旧平房。 瞳孔焦距不断放大,映入眼眸便是那抹消瘦的背影,颤巍地拄着拐杖吃力的捡着落地的物品,然而手却始终触不及那低洼平地。 “爸” 只一声,那身影抖了一下,缓慢抬起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在对视的一刹那,我愣住了。我看见在狂风里挣扎的白发,脸上沟壑纵横,更像是脉络分布不均,眉宇间风霜微冽,瘦小的身躯早已没了支点。我快步走去,搀扶起他枯瘦的胳膊,唯恐他“依附”地面。 “你,回来了。” “恩” “进来坐吧,外边风大” 语罢,转身托起沉重的身躯缓慢前行,而后又忽然想到了些什么,眼睛望着地面,我顺着目光望去,一个手绢,那是母亲生前留下的旧物。拾起送入父亲手里,父亲接过,用指尖弹落依附上面的零星尘土,小心将它掩入口袋之中,视如珍宝。 如果爱能早一些发现,又何苦暗自伤神。 推开半掩的房门,冷气直面扑来,我不禁打了个哆嗦,裹紧身上的大衣,环顾四周,还是熟悉的旧物,只不过被岁月打磨的更加陈腐光润。一张木床,散落的桌椅,脏乱的地面,破洞的窗口不时有寒风侵入,屋内潮湿,呛鼻发腐的气味愈加浓烈,我鼻头一酸,别过头转身跑出门外,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才得以平复慌乱不安的心口。 “你不该回来的”父亲不知何时已站在我的身后。 “我…”仿佛被人扼住喉咙一般,想说些什么却哽咽的发不出音节。如果说来之前还对往事心存怨恨,可望见眼前之景,石头般生硬的心也会变得柔软吧,况且,他过得并不好。 “走吧,去看看你妈”父亲自顾自往前方走去,我紧跟在他身后,望着前方佝偻的身子,脚步减缓了许多。在滑坡的沙地上,父亲的身子向左倾斜了一下,我下意识抬起双臂将他拉倒自己的胸前,这时,我才发现,不知何时父亲的身躯竟是如此轻盈,好似一阵风就会将他吹走。父亲摆摆手,示意我没事。 一路无言。 很快,站在母亲的坟前,深灰色墓碑在冬季晨初的雾霾中显得格外冷寂,在半弧状的坟堆上依稀可见几颗零星杂草。我半跪在坟前,用指腹扫落照片上的尘土,望见母亲清秀的脸庞,想着她慈祥的笑容将永远停留在这碑印上时,我的眼眶再一次湿润了。 就像被封印的记忆,在一瞬间被唤醒,而后又沉沉睡去。 “滚,该死哪死哪去,别他妈烦我” 我又一次在睡梦中被父亲的咆哮声惊醒,闻见来自母亲喉咙深处发出的抽泣声与清脆的巴掌声时,我知道,在这狰狞的夜色里,他又一次醉了。在我幼时的印象中,父亲常常酗酒且嗜酒如命,每次喝醉了以后,便会抽打母亲,撕扯她的长发。母亲是个脾气温和的女子,从嫁入父亲家门便一心为家倾心尽力,毫无怨言。不知这次是母亲的少言寡语激起了父亲还是躲闪落下的手掌恼怒了父亲。总之,他在自己的领域内征服了他的子民,用他独有的方式来宣泄自己的愤恨与不满,将别人的痛苦凌驾于快乐之上。 是的,他胜利了,常常打到母亲不再动弹挣扎,便会沉沉睡去,丝毫不曾管过母亲的伤痛。而幼小的我,只能通过门缝默不作声的注视着这一切,满心哀伤。我远没有父亲那样高大,无法做到与他并肩对峙,更无法保护柔弱娇小的母亲不受皮鞭的摧残。那一年,我八岁,死亡的恐惧来的毫无征兆,我已在脑海里肆意想象着母亲的葬礼,以及没有她的以后,我该如何面对杀死她的父亲。 因为我曾目睹过她倒在血泊里脸颊扭曲的模样,血顺着伤口处如洪水迸发,源源不断向外冒出,那血是黑色的,是冰凉的,令人失去心跳,刻印在脑海深处,一生都不愿再忆。只因太爱父亲,爱到手足无措爱到无可奈何,她总想用最笨拙的方式来给父亲关爱,但换回的总是无休止的打骂与彻夜买醉的父亲。 她第一次对生活有了深深的绝望感,我与母亲都晓得彼此的心灰意冷。 但,为了我,为了这个家,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她还是要支撑下去。 拿到录取通知书时,过了十年,彼时我已长大成人,个头要比父亲高出一截,他早已少了当年的意气风发,不知是不是站在他面前的是我,使他感到自己的衰老。他还是会喝酒,偶尔大醉时,我会将他扔到木床不再管他,任他吐出的秽物弄脏了身子,像个孩子一样肆意发泄自己的不满,乱砸东西来刺激每个人的神经。每当这时,母亲心疼的想过去扶他起来,我总会将她抵出门外,冷眼看着地上的父亲,我绝不容许任何一个人伤害她,那个是哺育而没有尽到责任的父亲。 我对待父亲的感情,是非常复杂的。 或许是因年幼时对母亲近乎残忍的伤害在我内心种下仇恨的种子,亦或许是在他清醒时半夜为我盖上踢落的被褥,为母亲梳理散落着的发丝,我都无从得知。他并没有不好,只是在母亲年轻时,从未不肯对她赋予爱意。直到我踏上异地求学之路之际,他推着自行车在门口等我,我踌躇着,最终还是上了车,山坡陡,他让我抱紧他,紧紧搂住他的腰,紧紧地。然后我便发现了他的衰老,那一瞬间,我真的非常难过,他的后背湿了一片,但我却始终没有勇气为他擦汗。 我如此执拗,对他所付出的一切顽固地做着抵抗,以为这是对母亲最好的忠诚,我甚至自私的认为,我性格中的缺陷是他造成的。我的多疑,自私,胆小,颓唐,在封闭的空间里会极度缺乏安全感,是他让我过早的感受暴力,过早学会持以冷眼待人。一个不满八岁的少年,第一次对“死”这个字眼有了更深的见解。我最终还是逃离了禁锢十八年的家,且一走又是一个十年,每年都会给母亲打电话问候,但每当她提及父亲时,我总能轻易绕过这个话题,似乎他与我并无亲情关系,只是我借用了他身体内某粒东西而已。也会与母亲见面商议要求与我同住,但她总说“老了,不想再折腾了,你父亲还在,我走了他怎么办。” 我无言,但却执拗的不肯原谅父亲。 母亲的死太过突然而又近乎平和。在冬季第一缕阳光照进屋内时,父亲习惯性摇晃母亲喊她起床做饭,在指尖触及母亲的身躯时才发觉身旁的人儿早已僵硬,再呼喊已无应答,就这么猝不及防,消失在这个世界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