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是奶奶亲姐姐的女儿,嫁给奶奶的三儿子做了我们的三娘。如今看来,这铁定了不会有好结果,相同基因最容易产生畸变,概莫能外。 可奶奶不懂得这个理。奶奶生下三爸时,姨奶奶恰好生下了三娘,姊妹俩一高兴,一拍即合结了娃娃亲。这在民国时期的北极塬上,被认作亲上加亲,还津津乐道呢。 伯和二爸是姨奶奶家的常客,调皮起来,总要拿弟媳妇的话来逗三娘,羞得三娘满脸红霞,嘴噘脸吊地装着不理。可是有了好吃好喝好玩的,却偷偷往两人手里一塞,转便就跑。三娘尤其喜欢比她小五岁的我们的四爸,总是一副小大人模样。自家没有姐姐,跟三娘亲的不行,背个书夹子姐长姐短地一声声唤。姨奶奶乐得笑开了花,把我们的四爸往怀里一搂百般疼爱:“真是命定的哩!”可三爸却享受不到这些待遇,他轻易不能去娘姨家,偶尔去了,三娘便会躲起来,藏到犄角旮旯一眼一眼偷瞄,要被大人发现了,妈呀,那会好几天都不敢抬头,臊! 三娘还不满十八,就一顶花轿哭哭啼啼嫁出了。为逗开心,我们的四爸——一个十三岁的翩翩少年,一句一句教会了她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是三娘唯一能唱完整的一首歌,也是三娘头一次知道了人与家、家与国之间的关联。 奶奶把三娘一多半当作女儿,一少半当作儿媳,要全家上下宠着,这让三娘很有优越感。唯一令三娘极不顺心的,是她老怀不上孩子,每回跟三爸掉眼泪时,三爸都会哄劝她:“没娃咋了?没娃咱刚好过自己的日子。”三爸对她好哩,农忙天轮三娘当值时,三爸忙完地里就赶紧回家帮厨,若搁别家,这是要被笑话的,可在我们家却天经地义,一家人边吃边赞叹:“嗯,今这饭可口。”三爸笑得很甜:“咱家娶了个大厨子。”三娘笑得更甜,冲三爸直蹙鼻子。 谁料好日子只过了三四年,1939年春节刚一过完,我们的三爸忽然就死了,殁年二十二岁。关于三爸的死,现在出现了两种说辞,一说为躲壮丁去山里住了小半年,落下了病;另一说冬里去贩牲口,马惊了,为追马累吐了血,原因虽有争论,但结果毫无异议,总之三爸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死了。 三娘日夜号啼。较之他人,三娘的悲痛更多几重撕心。三爸既是她的丈夫,又是她的表哥;爷爷奶奶既是她的公婆,又是她的姨爹姨娘,哪一层都扯动肋子连着肉,痛断肝肠。三娘呼天抢地要学我们的祖奶奶,立志守节。我们的祖奶奶二十四岁守寡,硬生生把一个三岁一个才一岁的孩子拉扯大,现在已经二十几口一大家人了。当然了,她也想好好孝敬宠她护她、爱她疼她的姨爹姨娘,他们对她比对亲生的女儿还要好。尤其姨爹,三岁丧父,四十五岁丧母,堪堪五十岁了又丧一子,不出半年大儿媳中产后风母子双亡,已长到七岁的大孙子也不幸夭折,他挺挺的腰已弯成一只虾米。 可是我们的四爸却坚决不允,严厉地说:“已民国了,给谁守节?你才二十二岁!”已在邠县参议院干事的四爸,让爷爷奶奶把三娘认作女儿,备了丰厚的嫁妆再嫁出去。三娘再嫁的那户人家,我们的四爸接连考察了好几回,说:“姐,一家子厚道人,亏待不了你的。” 三娘改嫁那天,一村人都被她哭落了泪。三天该回门了,三娘躺在土炕上悄悄流泪。姨娘家为嫁她破费很多,按她的心愿,聘金该给姨爹的,但姨爹分文不取,说:“女,把你撂到半路上,已经很对不住了,我们只想你有个好归宿。”三娘的亲哥哥来把聘金一收,跟三娘说:“爹妈养你不容易,就当养老钱了。”新婆婆备好礼物,几次来催三娘动身,三娘大哭道:“我爹娘遭了这么大的难,我不想他们再破费,也不想他们再伤心!”一家人正没主意,我们的四爸进门了,说:“姐,我来接你。”三娘拉住四爸的手,一下子哭成了泪人。 此后每逢过年过节,爷都要派人去三娘家,不是送节礼,就是接回家团圆。奶奶的姐姐拉着奶奶的手直掉眼泪:“我都没你疼她。天,咱姊妹咋就这么命薄?” 1956年忙罢,三娘说晌午她有点犯困,就倒在炕后的一排被子上想合一眼,刚一迷糊,真真切切听到四爸叫了她一声:“姐,我最后来看你一次,以后就不来了。”她心里还生气,才几年工夫,你就烦你姐了?又听四爸叫她:“姐,妈老了,往后给娃娃拉穿拉戴,就拜托你了。”三娘猛然惊醒,感觉后背一股阴风,头发都倒竖起来了。前后瞅一瞅空荡荡的窑洞,心就慌得乱扑通,跳下炕当下叫人送她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