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和父亲说话。这样的习惯,不知从何时起就一直伴随着我。是我已经长大,已经不需要他了吗?又或者是父亲一如既往的沉默?那像大海一样深沉,却又像天空一般高远的沉默,竟会在我和父亲之间放下如此长的一段距离。
父亲是个道地的农民,或者说是身兼石匠与农民双重身份的农民。农闲时外出给人家打石头,砌墙,为家里赚点贴补。农忙时则帮着播种收割。一年之中,几乎没有清闲的时候。 他上过学,也读了一些书。写得一手好书法,毛笔字也不错。小时候,我总以为父亲的字最好看,也央求他教我写过一段时间毛笔字。但练了许久,也写坏了几支毛笔,我终于还是放弃了。好几年没碰过毛笔的手,早已生疏得不能平稳地握住笔杆。 又是一个寒冬,寒假回到了家,又见到了父亲。他穿着僵硬的迷彩服,头发乱蓬蓬的,像是许久没有理了。他见我回到家中,放下正在修补墙角而被水泥弄脏的手,在裤脚上擦了擦,笑着说:“你回来了!” 他走过来,想要帮我提东西。但我的背包很小,里面又没有多少东西。我说:“不用。”不等他走过来就进了屋。我看不见他是如何的表情,却又听见他砌墙时传来“唰唰”的声音。我说:“妈呢,没在家吗?” “不在,她去吃酒了。”(吃酒,乡下的习俗,参加红白酒席) “哦。” 我放下背包,回到自己的房间。 “你饿了么,饭菜在柜子里,自己热热,将就着吃吧。晚饭再让你妈给你做点好吃的。”他没有停下手中的活。 我并不想吃,路上已经吃了些东西,肚子并不很饿。 家里还是老样子,就连院子里我亲手种下的如今已经长成参天大树的樱桃,也还是去年的样子。只是,现在树上的叶子全部凋落了,光秃秃的,看着看着,心里面总觉得不舒服。 我越过父亲,独自一人在房子周围走着,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与他之间,总是没有话说,他沉默时,我同样在沉默。也许,我自言自语时说的话也要比同父亲说的多。 我在家里呆了一个月,又将踏上新的道路。我不知道这样的道路通向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迎面而来的是悲伤还是喜悦。只这样走着,在父亲沉默的注视下。 走的时候,刚好是初十。早晨,外面下着大雨,‘唰唰唰’的冲击着冰冷的地面。气温很低,估计在五度左右。即使穿上厚厚的衣服,身体也会不受控制地打起冷战来。脸上像是被一张湿透了的布捂着,紧巴巴的,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收拾好东西的时候,父亲已经起床。再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五点半。他穿起那件我一直看着的迷彩服,走过来说:“你不吃些东西吗?”我说不了。一则并不感到饿,二则吃了东西,在车上便会觉得不舒服。 雨下得很大,我说:“你送我去吧!”从家里到有客车的地方,大约有十里远。此时伸手不见五指,天上又下着大雨,我一个人无论如何也赶不上车的。他说:“嗯。”然后转身去取摩托车。 我看着他自昏暗灯光下走过去时,有些发福的身体不自然地佝偻起来。他骑车的技术并不很好,何况现在这样的天气,崎岖的公路会更加难行。 父亲冒雨取出摩托车,然后笨拙地穿起雨衣来。我打着雨伞,站在两米外,用手电照着他。雨衣沾了水,变得又冷又硬,他穿了几次都没有将手伸进衣袖。矮胖的身体,在寒风中挣扎着。 他终于还是没有穿上雨衣,就气喘吁吁的脱了下来。将雨衣理好,父亲将雨衣的上半部分抓在手里,下半部分则放在摩托车上,然后慢慢弯身下去,一寸寸钻进雨衣里。 我心中突然觉得痛了。冰冷的雨水顺着伞的骨架流了下来,滴在火热的手上。我走上去,说:“爸,我帮你!”他摇了摇手,沉闷的声音从雨衣里传出来:“我自己就行,你别来,小心淋了雨!” 等他穿好了雨衣,身上的衣服大多已经湿了。我用手电照着他笨拙地爬上摩托车,全身竟难以遏制地颤抖起来。 曾经的父亲,高大,健壮,在记忆中永远是巨人的存在。可是现在,我看着他只及我肩高的身体,看着他在寒雨中闪烁着苍白光芒的一根根白发,看着他已经不再灵敏的动作,心中突然被堵住了一般,沉闷,难受。 是什么让父亲变得如此苍老?时间,亦或是我?我悄悄抹了抹眼睛,坐上了父亲的摩托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