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集(在线阅读) > 不会“闹事”的一代
——给大学生
今年5月27日的《纽约客》杂志有这样一篇文章:
我的母亲生在柏林,侥幸逃过犹太人的大屠杀。今年母亲节,我请她去看场电影。这部影片非常卖座,故事好像与非洲的黑人有关。排队买票的行列很 长。有一个年轻白人在行列间来往发散传单,劝大家不要买票,因为这部片子是南非制作的。排队的人大概都想的和我一样:“看不看由我自己决定,不用你来告诉 我。”所以没人理他。
入场之后,灯黑了电影正要开始,前座的两个年轻女孩突然站起来面对观众,大声地演讲,解释这部影片如何地蔑视南非黑人的惨境,希望大家抵制。 观众中嘘声四起,有人不耐烦地大叫:“这里是美国;你要抗议到外面去!”也有生气的声音喊着:“我们付了五块钱电影票,让我们自己决定爱看不看!”偶尔有 个微弱的声音说:“听听她们说什么也好!”但是群众的喊声愈来愈大:“出去!出去!出去!”
坐在我身边的母亲显得很难过,她转身对我说:“这两个年轻女孩竟然愿意花十块钱买票进入一个人人喊打的地方来——或许她们真有点道理也说不定。”
在大家的鼓掌声中,戏院的工作人员很粗暴地把那两个女生架走了。灯又黑下来,但是没几分钟,一个年轻人,带着浓厚的英国腔,站起来说:“这是 一部充满种族歧视的影片——”愤怒的观众打断了他的话,有人在叫警察,但这个青年毫无惧色,继续大声说:“你们不让我把话说完,我是不会走的!”群众喊 着:“滚蛋!滚蛋!”好不客易,来了两个警察,笑容满面地把那家伙给请了出去。
观众情绪还没有完全稳定下来,一个廿来岁、一脸胡子的小伙子在后排突然站了起来,说:“不不,我跟他们不是一道的;我跟你们一样买了票纯粹来 看戏的。我只是想到,或许对于这样一个影响千万人一生的问题,我们应该有个坚定的道德立场,而不只是追求消遣而已。如果五十年前的人也像刚刚这几个人这样 对被迫害的犹太人执着的话,我的祖父也许可以活到今天,不至于死在德国的煤气房里。”然后我就听到一个非常熟悉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他说的一点不错;你 可别想叫我闭嘴!”我发觉我六十四岁的老母亲站了起来,面对着整个戏院;她全身在颤抖。
这一则不起眼的小故事可以招引出许多值得争议的问题来。譬如说,这几个为道德感所驱使的年轻人有没有权利阻止别人看这部“种族歧视”的电影? 如果我也在戏院里,我会是愤怒的群众之一,叫他们“滚蛋”主要的原因是,他们没有权利主宰我的思想——这个电影究竟如何要由我自己看过了再作决定。其次, 如果这一撮以“道德感”为理由的小团体能打断我的电影,那么,一个宗教团体、政治党派、商业集团等等,都可以肆意地来强迫推销它的理想,那个人还有什么自 由自主可言?
南非的是非善恶也是个棘手的问题。它的种族隔离政策现在是千夫所指,万人唾弃。南非的白人简直是廿世纪的污点。事情的另外一面却是:南非若由黑人自决自主,恐怕歧视与屠杀会比现况更为剧烈——看看乌干达!看看整个非洲大陆!
但是《纽约客》这篇短文令我沉思许久的,却是这几个年轻抗议分子的行为。他们不算少数;哥伦比亚大学在南非有金钱的投资,哥大的学生也曾经热 烈地示威过,反对学校当局“善恶不分”的和稀泥作风。而在戏院里“捣乱”的这些年轻人,事实上是一次一次地花五块钱买票——对学生而言,五块钱不是个小数 目;进到戏院去让群众嘘骂,然后一次一次地被踢出来。这些人中,当然难免会有少数是为了幼稚的英雄主义或纯粹嬉闹,但大部分的,是为了一个道德立场,择善 固执的理想。在一个人决定到戏院去“闹事”之前,他必须先具有三个条件。第一,他关心这个世界;因为关心,所以才会去注意南非黑人的困境。第二,他能作价 值判断。对南非种族问题的报导纷纭不一,他得自己决定站在黑白那一边。第三,他有充分的道德勇气,充分到促使他付诸行动的地步。于是,他走到戏院去买票; 五块钱,他很可以拿去溜冰或吃掉。
我们的年轻人呢?或者,缩小一点范围,我们的大学生呢?有多少人具备这三个品质?
就我有限的观察,非常、非常的少。以对社会的关心而言,我们的学生在大学的四面围墙里自给自足地活着,不常把头伸出来。几个月前,当十四位省 议员集体辞职时,我曾经对几百位学生作过测验,要他们写下议员辞职的原因,结果正如预料,有少数给了支离破碎而模糊的答案,显然是浏览报纸后的残余印象。 百分之八十却很率直地回答:“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当然是因为缺乏兴趣,不关心。坊间杂志选出来的大学校园“美女”,被人问到社会问题时,娇滴滴地说:“好可怕哟!”吐吐舌头。这样“可爱” 又“纯洁”的大学女生为数不少,而且讨人喜欢。我们的学生不仅只对台湾本身的社会、政治问题印象模糊,对台湾以外的国际情况就更陌生了。伊索匹亚的饥荒、 乌干达的政变、南美的游击战、天主教廷对堕胎与离婚的立场、菲律宾的军队暴行等等,都不存在,都没有意义。没有关心,自然没有做价值判断的需要。根本不知 道南非有严重的种族问题。当然就不必去思索谁是谁非,因为无从思索起。没有关心,也就无所谓道德勇气和道德行动。非洲的幼儿可以死光,南美的军队可以强* 妇女,因为事不关己。海山的煤矿可以一崩再崩,桃园的古迹可以拆了又拆,内湖的垃圾山可以侥了再烧,事不关己。大学四年之中,只有两件值得关心的事:一是 把朋友交好,以后有结婚的对象,一是把功课读好,将来有满意的出路。对社会的关心,对是非的判断能力,择善固执的勇气,都不在大学的围墙以内。 换句话说,我们的年轻人天真、单纯、听话;他们绝对不会到戏院里去“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