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仙踪杳黄雀,人事忆白莲
“这世上有仙人么?”孙子荆喃喃道。他似乎并不在等虎儿回答,隔了一会儿,缓缓地说:“太上忘情——若真有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无情无欲,恐怕也无趣得很。真正的仙姿,在于凡人身上。”
他抬起头来,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你可曾对某个人物,特别神往、特别好奇过?”孙子荆转头望着虎儿,目光中尽是暖暖的微笑,“你从小就听说过无数关于他的故事、读过他亲手写的著作,所以极其渴望能见上真人一面,有没有过?”
虎儿想了想,静静地道:“若算上书里的人物,有很多。不过,我同他们只有在梦里才能偶尔一见。因为他们要不是已故之人,要不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孙子荆饶有兴味地笑望着他,“这么说来,我可比你幸运多了。”
他摸了摸胡子,微笑着接着道:“在我小的时候,竹林七贤已久负盛名。王孙贵胄、世子名流,莫不以结交他们为荣、偶遇他们为幸。然而这七位隐士的行踪,一如云间鹤迹之不定。真正见过他们的人少之又少。人心好奇,古来如此——见过他们真面目的人越少,关于他们的传闻反就越多起来。”
“先父在世的时候,曾与竹林七贤中的一位,山巨源先生有旧。所以我小的时候便常随父亲拜谒这位隐士。巨源先生是个风姿遗世的长者,为人清雅谦和,没有一丝名士的架子。我那时酷爱弹琴,巨源先生便告诉我,天下琴道,以嵇康为尊;我那时又酷爱读诗,巨源先生便从他的书架上递给我一本手抄的诗集。我一读之下,便着迷起来。”
“‘浩浩洪流,带我邦畿。萋萋绿林,奋荣扬晖。驾言出游,日夕忘归。’……‘仰讯高云,俯托轻波。乘流远遁,抱恨山阿’——能写出这些句子的人,该有怎样的胸襟、怎样的风骨?那本诗抄没有署名,我读完后如痴如醉、如饥如渴,便去向巨源先生打听出处。一问才知,这又是出自嵇康的手笔。”
孙子荆看了虎儿一眼,只见少年正听得入迷。他笑了笑,重又坐了下来。
“从此之后,我做梦都想与嵇康见上一面。可是,这位隐士的性子据说与巨源先生很不相同——他孤高傲物,从不把俗人看在眼里。就这样,我等了一两年,也没有等来一个被引见给他的机会。”
“那时我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还没你大呢。”孙子荆惭愧地笑着,“除了读书,我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收集关于嵇叔夜的逸事、传说上了。”
“人们说,他住在深山里,白天在柳树下打铁,夜晚于山泽间采药。冬天他披散了头发以御寒,夏天则用花草编衣裳以蔽体。他的琴弦一响,漫山回应,百鸟齐名。他博闻强记、学富五车。可是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师从与谁。他的才华,仿佛是从那山川草木、天地万物的精华中,直接幻化而来的。
然而这样一位仙子,性情却冷傲不可亲近。其时钟会才华横溢、全倾朝野,官拜大司徒、镇西将军。举国上下,巴结钟将军者不可胜数。钟将军精通庄老玄学,曾做《四本论》一书,颇有洛阳纸贵之势。可是他却不爱听身边人的吹捧,非要亲自到深山里寻找嵇康,听一听这位当世第一才子对《四本论》的评价。
钟会终于找到了嵇康的住处,却在他门前徘徊了一个下午,逡巡不敢叩门。他大约也听说了嵇康为人何其傲慢冷峻,生怕自讨无趣。最终这位大将军竟然把自己的新书隔着墙往人家的院子里一丢,转身匆匆离去了。
那本书如同石沉大海,钟将军再也没有听到来自嵇康的消息。
后来,钟会再次入山,终于见到了嵇康。传说那时嵇康正与他的好友,竹林七贤中的另一位隐士向秀一起,在柳树下打铁为乐。嵇康见到钟将军,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似的,整整一个时辰也没有同他说一句话,仍旧与向秀两人谈笑自若。钟会终于站不下去了,转身悻悻地离开。
就在这时,嵇康却忽然开口了。他讽刺地笑问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反唇相讥:‘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嵇子之傲烈,以至于此。开罪权贵、触怒宫廷,那是难免的了。所以整整两年,我虽对他万般敬仰,却惴惴不敢同巨源先生提出想见他一面的话来。钟会乃国士也,尚且遭他如此轻慢;我一个无名小子,怎么敢去自讨没趣?”
孙子荆笑着,陷进了深深的回忆之中。
“那时候,我们一班京洛子弟,特喜搜罗天下奇书。还记得我与父亲同僚的几个孩子一起,俱是总角少年,把书房的门反锁着,偷偷读嵇康的诗文。他的文章,立论高险、遣词清峻,一如他的为人。
他说孔夫子‘勤诲善诱,聚徒三千,口倦谈议,身疲磬折……吾不能同也。’——以天下为己任的仲尼,在嵇康看来,也不过是个劳心伤神的名利之徒;他又作《声无哀乐论》,以为声乐以和为贵,与移风易俗、礼法教化无关。‘礼乐礼乐’,自古乐声便被视为圣人教化万民之器,嵇康却偏偏要说,乐声自有和谐之美,无关风化。
那些书,有的是我们从太学院的老先生那儿央来的,也有的是我从巨源先生的书架上借来的。我们一群少年,读他的书读得热血沸腾;大家纷纷猜测,这振聋发聩、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嵇康,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声无哀乐,以和为贵。”虎儿回味着这句话,心中忽然泛起一阵恍如隔世的感觉。他想起同悠游散人下山之前的那个傍晚,第一次听到《广陵散》之前,先生曾对他说的——“乐者,和也。琴瑟之声,只要和谐,便是上乘,哪里管得到‘君臣父子’那许多人世间的啰嗦。”
这句话事隔十年,他仍记忆犹新,如今回想起来,倍觉亲切。原来是有所出处的,他想。这么想着,他自己并没有察觉到,嘴角已微微扬起,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笑。
却听孙子荆接着道:“读过《声无哀乐论》后,我再也按耐不住了。我找到巨源先生,开门见山地问他,能不能带我去见嵇康一面。哪怕就让我远远地躲在林子里望他一眼,不同他说话都行。”
“您见到他了么?”虎儿忍不住马上问。
“哈哈,”孙子荆放声大笑,笑声里说不出的得意满足,“你猜巨源先生怎么说?”
虎儿望着他,他又停住了,促狭地仿佛故意要听的人着急一下。虎儿笑了笑,没说什么,仍是那么望着他。
一眨眼的功夫,孙子荆自己果然先撑不住了,叹了口气笑道:“巨源先生笑道:‘你想见叔夜?叔夜过两天正好要到京城来,我这就带你去见他。’——
你看,这世上的许多事情,其实根本就没那么复杂。正所谓‘庸人自扰’:我踌躇了一两年不敢问出口的话,及至一问出来才知道,原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一阵凉风吹进房内,带来夜里特有的风露清香。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初见嵇叔夜的情景。那日午后,我同巨源先生一起泛舟顺伊河而下。时值仲春,两岸山色如黛,岸边是一片片的竹林。忽然之间,有丝丝的琴声从竹林深处传来。巨源先生一笑道:‘到了’。
竹叶在地上铺成厚厚的一片,踩在脚下,湿湿的。我那时只有十三四岁,跟在巨源先生身后,一路走入曲径深处。
路的尽头,有两个人影,一个青衣,一个白衣。我们走得近了,完全可以看见他们的面目了,巨源先生却停下脚步,转头对我悄声道:‘咱们先在这儿呆一会儿,听他们把琴弹完,好么?’我摒声敛气地点了点头。
那个青衣的人坐着,一把蕉叶琴横在他的膝头。他身边穿白衣的男子负手而立,应着他的琴声,唇间间或发出一声清啸。风吹木叶,一川江水,天地间春意无边,然而同这两个人的风姿一比,却都失去了颜色。
青衣嵇康,白衣阮籍。我就是在那一天里,同时见到了这世间最负盛名的两位名士。”
孙子荆沉吟着,仿佛犹在自己刚刚描绘出的那副画面里徜徉,良久,展颜一笑道:“可是那时候,我却过了好久都不敢相信,这坐在自己眼前的青衣人就是嵇康。”
“我没想到他如此年轻——巨源先生其时已过知天命之年,满头白发,每每提到嵇康,却深怀敬意。谁知这个让巨源先生如此崇敬的人,看上去竟还不到三十岁。”
孙子荆笑望着虎儿,悠然道:“世间传闻,多为诳语。常听人说嵇康‘编草为裳,披发为服’,把他形容成一半仙人,一半野人。可我怎么也没想到,真正的嵇子,竟是这样一个风姿秀彻、又不事雕琢的人。
如果我说,一个人的姿容,会让你想起月光,想起江水,想起山岫,想起林岚,你相信么?在遇到他之前,我从不知道,天下竟有这样秀逸的男子;在遇到他之后,我也再没有见到第二个人,风姿能与他同日而语。
他身材修伟,巍峨磊落,如崖上孤松,如云间归鸿——那样的气度你只要看了一眼,一生都不会忘记。可是他的神情却恬静从容,仿佛竹叶上洒落的片片清风。
这就是那个在柳树下打铁,肆意轻慢镇西将军的人?这就是那个公然嘲讽孔夫子、揶揄礼教风化的人?这就是那个‘性烈才隽’、让天下人不敢与之结识的狂士?”
孙子荆眼里尽是笑意,悠悠地道:“阮郎年纪稍长,白衣乌发,卓然鹤立,身姿消瘦,神情冷然,与青衣的嵇康站在一起,就像是一轴流动的山水画。
我因了巨源先生的引见,得以坐在嵇、阮二人身边。可我竟忘了,自己身边的青衣人,就是那诗文、琴艺、玄理让我崇拜了好几年的名士。关于这些东西的话,我一句也没说出来。还是他温和地笑着,问我祖籍何处,又跟我说起他自己的家乡谯郡的风土人情。
他言谈诙谐,妙趣横生,逗得我从头至尾笑个不住。阮郎说的话少,他却不吝言,甚至对我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孩儿都不——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他看重巨源先生,因此对我也青眼有加的缘故。
我当时只是觉得,坐在嵇叔夜身边如沐春风,叫人陶然忘言。我想,世人真是冤枉了他——这样一个俊逸优雅的翩翩公子,怎么会让钟将军又恨又怕到那种地步?”
孙子荆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儿。一时间,小屋内的两个人,一老一少,都陷入了沉默。忽然,虎儿开口道:“孙伯伯,您说的这位巨源先生,应该就是《与山巨源绝交书》里的那人,对不对?”
“你怎么会知道《与山巨源绝交书》?”孙子荆诧异道。
“先父爱藏孤本,我和母亲每年都会整理一次,把它们拿到院子里来晒太阳。那篇刻印过的《绝交书》,就是从其中的一本典籍里抖落出来的。我当时并不清楚这文章的背景,只被那料峭的文笔深深震动,拿去问身边的人,他们或不知道,或顾左右而言他。我越发好奇,追问不休。终于,母亲得知此事,我被她狠狠责罚了一顿,从此不许在人前提起这封书信。”
“那你怎么对我提了?难道我不是人?”孙子荆笑道。
虎儿忽闪着一双大眼睛,没有说话。那流动的眼神却已经替他说了——因为我相信你。
孙子荆收起了笑容,仰天叹道:“不错,后来慷慨挥墨与巨源先生绝交的,正是嵇康。我初见他时,还小得很,只觉得他风姿洒落,是位翩翩隐者。那时我并不懂得,一个浑身傲骨的人,往往却没有傲气,因此反而会显得谦和可亲。”
他看着虎儿,认真地道:“你可知道,这普天下的才子名士们,就好像上好的千里马,等着慧眼的伯乐相中,然后举荐给君王,成就一番功名事业;而隐士们呢?我告诉你——隐士们更是沽名钓誉之辈:他们深藏于深山之中,一面自命清高,一面等着君王来赏识。殊不见诸葛孔明纵让荆州三顾茅庐,最终还是一生辅佐刘氏?
唯独嵇子,却是个例外。
他并不是千里马,他是一条龙——你见过哪个帝王的御驾前,用龙来拉车?你见过哪个伯乐,能给龙带上鞍辔?
巨源先生错也就错在这里。他赏爱嵇康的才识人品,自以为可以当嵇康的伯乐,将他推举给先帝。当时巨源先生已经出山,做了先帝的吏部侍郎。他宣称自己认识一个才气过自己远矣的名士,宁愿让先帝将那人请出山林,自己辞去职位,让那人取而代之。他所说的那位名士,自然便是嵇康了。
谁知先帝和巨源先生没有等来嵇康的人,却等来了他一篇洋洋洒洒的《与山巨源绝交书》。
在那封信里,嵇子措辞尖刻俊烈,开篇便说巨源先生推荐自己,是‘手荐鸾刀,漫之腥膻’;结尾更引《庄子》里的话:乌鸦以腐鼠为美食,凤凰却不屑一顾。言下之意,巨源先生以侍奉先帝为美,他却不屑一顾,他平生‘薄汤武、非周孔、不为世教所容’,只愿意弹琴喝酒,终此一生——叔夜啊叔夜!谁不知道,你娶的是曹魏的公主?在这乱世之中,人人苟延残喘以求自保,弃名节如敝履、视脊梁如无物。你怎么就不能稍稍折节以顺俗?!”
孙子荆说到最后一句,已是声音洪亮,满腔悲愤。虎儿被他猛地提高嗓门,几乎吓了一跳。只听他怆然道:
“我最后一次见到嵇叔夜,是在景元四年的秋天。那时我已二十二岁,入国子监为太学生。吕安事母不孝一案,闹得满城风雨,尽人皆知。嵇叔夜竟因此牵连入狱,冤屈至极。
太学院上自国子监祭酒,下自年轻的学子们,无不曾倾醉于嵇康的才华学识,人人为他奔走疾呼;而江湖豪杰们敬重嵇康的胆识骨气,竟争相来到廷尉处自首,要随他一起入狱!一时间,京城里人心动荡、风起云涌,三千太学生在刑部门前请愿,以申国士之冤。
那时候,我们都觉得,吕安一案,动静已如此之大,朝廷必然会有所顾忌——杀一嵇康,失天下人心,这件事情怎么想,都是不划算的。”
他说到这里,嘴唇颤动,再也说不下去了。猛地站起身,在小屋内大步流星地走动起来。
“阿虎,”他忽然喊了虎儿的小字,“然而嵇叔夜最终不能幸免,你知道是为什么么?”说罢他走到虎儿面前,盯着少年稚气的脸。
“我不知道。”虎儿的目光没有丝毫回避,看着他的眼睛,静静地道:“我只是觉得,先帝若已因那封绝交书对嵇叔夜心生嫉恶,那太学生的请愿、豪杰的自首,只能让他的冤案更没有回转的余地。”
“此话怎讲?”
“他如此厌恶朝廷,却竟然如此得天下人心——这样的人,先帝怎么会留他一命呢?”
孙子荆张大了嘴巴,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少年。这少年有纤尘不染的眉眼,白得透明的皮肤,喜怒哀乐的表情映在他的脸上,仿佛天上的白云映在山涧里一样清清楚楚。然而此刻,这张脸上却带着冷冷的神色,不是悲愤、不是激动、也不是恐惧,只是纯净的、冷冷的神色。
伤心和绝望的表情,隐在他漂亮的眼睛中,隐在那冷冷的神色背后,仿佛垂死挣扎的小昆虫,被包裹在透明的琥珀里。
他猛地想起,这既敏感、又冷漠的奇怪的孩子,便是十年前太尉府中那场灭门血案里幸存下来的孤儿。
“你说得不错。”孙子荆终于垂头道,“只不过还有一个小因由——据说先帝当时慑于民意,举棋不定,便问钟将军。钟会只说了一句话——
‘嵇康,卧龙也,可杀而不可起,杀之以淳民风。’”
窗外有一片淡淡的白色,那是微朦朦的曙光。漫天的星斗似也太伤心了,默默沉入了不知何处的天际。
“于是,我第一次听到了《广陵散》。”孙子荆轻声道,“浊水泥泞,不污月色。临刑的那天,嵇叔夜虽然穿着一身囚服,却还是像我初次见到他时一样,爽朗清举,一身倾世的风姿。他在狱中并不知道我们为他如何奔走,看见断头台下的三千太学生,他的神色间竟有一丝惊讶,更多的却是疲惫与嘲弄。
钟会虽然要置他于死地,终于还是忌惮他的名望和断头台下的声势,不敢让他受辱。他抬头看看日影,忽然对狱卒说了两句话。那狱卒竟从身后抱来了一张琴——他的蕉叶琴。然后,慢二弦的《广陵散》便响了起来。
秋风萧杀,天地间回荡着这支以臣夺君的曲子,讲述着当年那不屈的剑客,刺杀暴君的故事。一曲终了,他微微一笑道:‘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从此绝矣!’
底下的人放声大哭。而台上那不偶世的名士,就在这一片如丧考妣的痛哭声中引颈就戮。
同年,阮郎郁郁而死。嵇琴阮啸,佳音不再;竹林风骨,从此烟消云散。”
“还有一件事,你怎么也不会想到。”孙子荆满脸是泪,却忽然向虎儿一笑。
“什么?”
“吕安一案,朝中人人对嵇康落井下石,可当年那被他写信绝交了的巨源先生,此时却为他到处奔走,辗转求救。临刑前的那晚,巨源先生带着他的家眷去狱中探望,他便把自己八岁的幼子托付给了巨源。他对那男孩子说:‘有巨源在,汝不孤已’。
嵇叔夜死后,巨源先生一手将他的孩子抚养成人。看见那男孩儿的人都说,他站在人群中,如鹤立鸡群,风姿遥似其父。他恬静淡泊,无心为官,却精通医理,在山间采药著书为生。
‘放棹投竿,优游卒岁’,本是嵇康诗里的名句。那男孩儿因着这句话,便给自己起了个号——悠游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