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祸起萧墙
陈舞一走,那间幽暗的密室里便剩下了太子一人。她临去的时候没有关门,外面的亮光投在门槛上,然而屋里的王孙却只能坐在黑暗里等待——她仿佛知道他不会离开。
他静静地望着那扇开着的门,也不知是盼着陈舞快些回来,还是盼着陈舞不要出现,心中五味陈杂,忽然很想再看道文一眼,又忽然很想见见父亲——自从与贾谧的那次争吵之后,他已经有几个月没有见过父亲一面了;正在思绪纷纷时,回廊里想起了陈舞的脚步声。只见她提着裙裾跨进门里,手中托着一个大托盘,里面盛着慢慢一大壶酒、一个硕大的高脚琉璃杯和一盘风干的蜜枣。
“中宫随后就到,这角酒和干枣是中宫所赐,请殿下慢用。”陈舞面无表情地道,一面将托盘放在太子手边的案上。
因为是皇后所赐,太子立刻站了起来。
然而陈舞说完话,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她仍然立在原地,直视着太子,半晌,方冷冷地道:“中宫吩咐奴婢,务必侍奉殿下用餐。”
他只得又坐下,拿起一粒枣子放进嘴里——很甜,甜里带着浓烈的酒味,看来是用药酒浸过的枣子。陈舞走过来,替他满满斟了一大杯蜜酒,双手奉到他面前。
透明的酒,澄澈的酒杯,捧杯的翠袖素手,连在一起太容易让人产生不详的联想。他望着眼前的杯子,心里无数个声音在嘶喊,脑子里乱成一团,背脊不知不觉紧紧地靠上了身后的墙。
门口一缕昏暗的光线洒进来,灰尘在晨光里翻腾飞舞,就仿佛金屑在酒杯里一样。借着那缕光,太子定了定神,端详了一眼杯中的酒——是透明的,里面并没有金屑。
无论如何,他已没有选择了,难道要自己在一个宫女面前痛哭流涕地求饶么?他望着那缕晨光,忽然意识到,从自己生下来起,好像就从来没有过选择。一念及此,他笑了笑,接过酒杯,闭上眼睛一饮而尽。
陈舞立刻又满满斟上了一杯,依旧什么也没说。她的目光斜斜地落在地板上,举手投足间默契而又悠闲,仿佛在做着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一样。
太子连喝了两大杯酒,渐渐地头晕目眩,除此之外却没有任何异样。他暗自诧异,见陈舞又满满斟上了一杯,终于扶着桌子站起身道:“母后见赐,本不敢辞。然而今日来得匆忙,加上还未用早饭,若空腹饮这三升酒,恐母后见召时,失礼不能自持。烦陈才人为我禀报一声,还望母亲见谅。”
他的话音还未落,一个尖利刺耳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了起来:“父母之命,也敢推辞么?殿下怎么越来越不孝了!”
这声音像凭空一个炸雷似地,让太子扶着桌子的手不由自主地一颤,原本已有的三分醉意,此刻全吓醒了。他努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是头脑却偏偏不听使唤,脚下如踩着棉花一般。
“从前承欢陛下膝下时,我记得太子是很有酒量的。”那个声音缓缓地道,“如今怎么不愿喝了?难道是觉得哀家的酒里有毒么?”
“母后,孩儿不敢……”他靠着茶几,慢慢地跪下来。
“要不剩下的赐给道文吧。”那个声音接着道,“小孩子偶感伤寒,喝一点甜酒是可以发汗的。”
太子听了这话,再也没说什么,默默地端起剩下的蜜酒一饮而尽,然后叩头向那个声音谢恩。门外的脚步声渐渐地远去,终于渺不可闻。他随即萎顿在地,想站起身来,却乏力得要命,头痛欲裂。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到一双手在推自己。紧接着,陈舞的脸又出现在眼前。她手中拿着一支毛笔,一卷白绢,俯在太子耳边轻声道:“皇上有一份手谕,请殿下抄录一遍。”
“阿虎,这书出土的时候,你父亲也曾参与注释的,你竟会没看过?”青凤压低了声音向他道。
虎儿捧着那卷发黄的古轴,墨香味儿和淡淡的霉味儿充溢了小书房。在卷轴的开头,记录着《穆天子传》的来历:这是武帝时一次盗墓的成果,汲郡人盗发魏襄王墓,得到数卷写着蝌蚪小传的古书。武帝征集朝中的饱学之士审阅整理这批古籍,经过十几人数年的努力,于是有了现在的《穆天子传》一书。
他父亲的名字:黄门侍郎卫恒,便赫然出现在那些参与过整理编撰这部古书的名士之中。这卷书里的故事好像他父亲的声音笑貌,似曾相识;而他关于父亲的记忆又好像这卷书的年代一样,遥远模糊。
“这还是孤本,”虎儿一边展开书卷,一边笑向青凤道,“珍贵得很呢。”
两人关上纸窗,挨着坐在炉火边。小泥炉里殷红的炭火暖暖地映在青凤脸上,让她看上去像搽了胭脂一样。
千年前,穆王由宗周出发,率七萃之士,驾八骏之乘,长驱万里,西伐犬戎。那年轻的天子该是如何意气风发!他的车骑绝流沙,登昆仑,一直往西,再往西,直到天地最西的一隅——西王母的云宫脚下。
从镐京到西域,这一路该经历了多少气象万千的景致?有苍茫的雪山,有万里的流沙,流沙尽处,老子至今白发。
虎儿和青凤唏嘘不已,想到穆王乘着他的八骏一路西征,直至与西王母饮酒悠游时的情景,不禁心荡神驰。
然而穆王回来的路上,却发生了一件悲伤的事情——他最宠爱的妃子盛姬病故了。穆王以葬皇后之礼埋葬了盛姬,赐谥号曰“哀淑人”。
青凤和虎儿读到最后那一段:“天子永念伤心,乃思淑人盛姬,於是流涕。七萃之士上谏于天子曰:‘自古有死有生,岂独淑人?天子不乐,出於永思;永思有益,莫忘其新。’天子哀之,乃又流涕,是日辍。”
“这是七位勇士劝他,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再怎么难过追思,也不应当忘记另求新人啊!”青凤望着炉火,轻轻地叹了口气。
“盛姬是唯一一个与他分享那段奇遇的亲人,还有谁能代替?”虎儿静静地道。
他们对着炉火出神,一时间心里都涌上阵莫可名状的悲哀。英雄一世如穆天子,征讨天下,云游四海,连王母娘娘的宫门都要对他敞开,可是却救不了自己的爱人。一段壮阔的西游之路,以生离死别的下场落幕——等到穆王老了之后,回想起自己年轻时的那次西征,他的心头是骄傲多一点呢,还是伤心失落更多?
“我倒是觉得,七勇士说得对,死生之事应当顺其自然。”青凤忽然叹道,“古诗里有‘捐弃勿复道,努力加餐饭’之语——你看,生离死别之际,还要嘱咐他不要忘了吃饭呢。人家说‘除死无大事’,其实死本身也并非什么大事,活着的人还是要活下去的。”她说着伸手捡起两块碳饼加到炉子上,书房里顿时响起一阵辟辟啵啵的声音。
虎儿听了这话,心里涌上一阵说不出来的滋味儿。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人坐在高楼上看日落,面对一天晚霞,柔情满怀,说不上来是激动还是忧伤。
他侧头望着青凤,她坐得离自己这么近,却又似远在天边,也正如落日楼头的晚霞一样。他好容易才抑制住自己想要握住她手的冲动,却被这心思弄得坐立不安,眼望着炉火,脸上发起烧来。
就在这时,门开了,当先跨进来的竟然是乐广。虎儿手一抖,那卷《穆天子传》“哗啦”一声散了一地。
“爹爹,”青凤欢然叫道,冲乐广跑过去,身子有意无意挡在父亲面前。虎儿飞快地从地上卷起残卷,堆在身后的书桌上,心里却止不住地打鼓,垂着眼睛道:“乐伯伯。”
“青凤,快去细柳那儿把你的东西收拾好。”
青凤像只猜疑的小狐狸似地望着父亲,没动。
“还等什么?快去!”乐广沉声喝道。
青凤不无委屈地走出了房间,临出门时还对虎儿望了一眼。虎儿心跳得更厉害了,连脖子都是红的,站在那里不敢抬头。乐广大步走到他身前,那卷《穆天子传》正正露在乐广眼皮底下。乐广拎起书卷看了一眼,又一言不发地扔回了桌上。
“抬头看着我。”他忽地肃然道。
虎儿窘得不能再窘,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抬头望着乐广。却见乐广神情庄严,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地道:“我马上带青凤回去,这几天不会过来了。无论是谁来探访你们,不管他怎么问,你什么也不知道,和谁也没说过话,入冬以来一直在生病,天天和璪儿两人呆在家里,你舅舅也从来没同你们说过什么——记住了么?!”
虎儿一愣,马上意识到有什么比偷歪书更重大的事儿发生了。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回答,乐广早已转身撩开门帘走了出去。
“乐伯伯,朝中出什么事了?”他追到院子里,对着乐广的背影问道。
“呆在家里,什么都别问,哪儿都别去!”乐广回过头来,警告似地叮嘱了一声,快步走出了院子。
他几乎是把青凤提下马车,扔进她闺房里的,随后自己换上朝服,一面遣了最可靠的家丁火速赶往汜水的骁骑将军府报信,一面跃上最快的马驰到了宫门前。皇上急召太子舍人入宫,他一路赶到文华殿外,立侍于门前的太监还没来得及传报,乐广已听到了里面激烈的争辩声。
殿门一开,只见天子坐在龙椅上,清河王、三公大臣、尚书王夷甫、太子洗马江统和所有的太子舍人等等皆垂首于阶下,黑压压地站了一片。司空张华厉声道:“陛下,太子是您唯一的骨血,晋祚的传人。这件事事关重大,焉得不详查!”
皇上一挥手,暴怒道:“这孽障写出这样的话来,白纸黑字,还有什么好查的?清河王,把信念给他们听!”
清河王走上来,拿着手中的一卷白帛,沉声念道:“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当入了之。中宫又宜速自了;不了,吾当手了之。并谢妃与十二中舍人共发,事成,当立道文为王,蒋为内主。勿疑犹豫,切切!”
群臣顿时面面相觑,脸色惨白。这封信里的话虽然行文含糊奇怪,那意思却再清楚不过了——陛下要是不自尽,我就帮他了断;皇后要是不自尽,我就进去亲手了断了她。这件事同母亲谢淑妃和我身边的十二个中舍人已经计划周密,事成之后,立道文为王,蒋美人为皇后,切勿犹疑!
“朕姑念父子之情,更不愿意张扬家丑!太子今夜当以白绫赐死,诸公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满厅站着的大多是与太子有故交的臣子,人人惊得说不出话,更开始猜测皇上把自己召到文华殿来的原因,不觉心胆俱裂。有那沉不住气的,早已发起抖来。
可就在这时,司空张华忽然道:“老臣有话说!”
他踏上数步,直走到阶前,大哭道:“陛下可还记得,先帝临终时留下了什么遗言?——‘光我司马氏者,必是沙门也’。如今陛下要处死您唯一的儿子,竟然连他的面都肯不见?可怜太子年纪轻轻蒙此奇冤,百口莫辩;陛下今日若冤杀先帝爱孙,百年之后,复有何面目见武帝于地下!”
“不要提那孽子,”皇上一听此话,更是震怒,“他早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若非如此,这封信也不会让他身边的宫人拾到。”
“老臣请陛下示以原书。”张华毫不退让,“这里的诸位都曾亲眼见过太子的笔迹,可以助陛下一辨真伪。”
那张白帛从清河王手中传了下来,张华双手握着,盯着细看了半日,这才传给尚书王夷甫。渐渐地每个人都传看了一遍,每个人心里都是一阵彻底的冰凉——这字迹虽然稍有些潦草,却真真切切地是太子的笔迹!
“陛下,”张华泪流满面,跪奏道:“太子是您唯一的子嗣,处死太子,国必大乱无疑。何况太子从小聪明过人,即便真的要谋反,难道会如此愚蠢,把白纸黑字的证据带在身上,又喝醉酒遗失到宫人手里,落此口实?此必有人陷害太子,还望陛下明察!”
“张司空,”清河王忽然冷冷地道,“令公子好像正在十二个中舍人里。张司空今天为太子力辩,不知是不是存着私心呢?”
他话音刚落,皇上仿佛被提醒了,拍案大怒道:“先把那十二个伴读押解入狱,送交廷尉处严刑拷问!”
张华指着清河王的脸悲声道:“我一个孙子,死不足惜,然而葬送皇朝者,正是你这样的险刻小人!你身为宗室,储君有难却落井下石,到底居心何在?!”
清河王变了脸色,但终于忍住气,转过身来望着群臣道:“东宫逆某弑父,真是国之不幸。陛下请诸公来,一是商量此事,二来——谋反大案,不可能只牵扯到寥寥数人。诸公若是忠于天子,当一力助天子查清此案,遍搜太子余党,各位以为我说得还有道理么?”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大殿上一片死寂。
“王尚书,你是太子妃之父,你说呢?”清河王道。
王夷甫一句话也不说,忽然脱下官帽,跪地顿首,头撞在汉白玉的地面上,咚咚咚的声音直敲进众人的心里。
琅琊王家乃名门望族,权倾朝野,俗话说“不以王为宰相,必以王为皇后。”太子妃的父亲王夷甫自己又是德高望重的名士,当此大乱,众人心里都唯他和司空张华马首是瞻。如今见他叩首谢罪不已,大家心中都凉了一半。
“陛下,请容臣冒死一言。”忽然一个沉稳的声音从众人身后响起。群臣纷纷回头,却见太子舍人乐广手中握着那份作为罪证的白帛,大步走到阶前,跪下道:“陛下名鉴:这封信的笔迹虽然确实出自太子无疑,然而若对灯光细看,有几处分明经过挖补粘贴,绢帛的颜色不甚相同。臣斗胆猜测:这封信是太子写过之后,再经他人之手修补的!”
此语一出,众人哗然。张华立刻走上来同他一起扯住那信细瞧,过了片刻,高声道:“乐舍人说得千真万确,陛下,这封信是经人修补伪造过的。只要请来书法名家细查,真相立时可见!”
“陛下,”太子洗马江统此时也越众而出,大声道,“臣跟随太子十五年了,深知太子为人,绝不可能干出弑父弑君的事。这封信来得蹊跷古怪,必有人暗中陷害太子,事情水落石出之前,陛下切不可冤杀爱子!”
一时间殿上的众人仿佛看到了最后一丝希望,抓到了自己的救命稻草,纷纷附和起来,皇上面临着这样群情激奋的场面,也似乎开始动摇了。
忽然一个声音从帘后传来:“太子不光要以臣弑君,更是要以子弑父,所以此事不仅关系群臣,亦是陛下家事。佞臣小人事先串通东宫谋反,事情败露,复在此妖言惑主,陛下切不可轻信!”
所有的人一瞬间都闭上了嘴。群臣正在面面相觑时,帘后忽然转出了一个女子的身影。殿上的人不由都倒吸了一口冷气——皇后竟出来了!
这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身形短粗,面色黝黑,虽搽着厚重的脂粉,也仍然掩不住那皮肤的黑粗。许多人一见之下,不由想起,当年武帝要给太子立妃时,曾经看中卫伯玉的女儿,不愿意纳贾氏,因为“卫家人美而长白,贾家人黑而短粗。”——这是武帝的原话,一度令贾后之父贾充切齿不已,而贾氏执政以后,卫府果然横遭灭门之祸,一夜之间丧失九条性命。
群臣犹在惊愕中,没有反应过来,连清河王也脸现讶异。贾氏却已开口了:
“如此大事,妾身为陛下深虑,焦急之下不及回避,望陛下恕罪。”她根本不等皇上说话,立刻接道:“此是陛下家事,妾身以为,当致信长公主,听凭长公主决断。”
“董猛。”她挥了挥手,招来一个阶下的太监。“你这就去长公主府,请她的手谕来。”
长公主府在洛阳城的另一端,然而长公主的手谕,还不到一盏茶时节就被带到了殿上。中常侍董猛朗声念道:
“事宜速决,而群臣各有不同。以子弑父,分当赐死。若有不从诏者,宜以军法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