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驴鸣
马车走得很慢,车外人声鼎沸。京洛的集市在傍晚散去前总有最后的一阵热闹,此刻路上挤满了人,车夫也无法鞭马,只提着缰绳,由它在人流里慢慢往前蹭着。
一层薄薄的帷幔,隔开了车内车外的两个世界。乐广的目光一直没从车中少年的身上移开过。
刚才出门时,虎儿执意不让孙秀府中的任何仆役帮忙搬抬楚兴的尸体。楚兴的身材长大,加之僵冷已久,沉重无比,他扶着尸体蹒跚而行,几乎站都站不稳。乐广走上来,默默帮他把尸体架了出去。此刻虎儿靠在车厢里,衣衫上蹭得到处是血,却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他脸上的表情端然,又好像根本没有什么表情,望着车厢的一个角落,侧头出神。
“回去之后,该当厚葬楚都尉。”乐广长叹了一声。
虎儿闻言抬起头来,茫然看了乐广一眼,忽然颤抖着嘴唇说了句什么。马车外一片嘈杂,卖水果的小贩挡住了他们的路,车夫正在大声呵斥那人,他的声音立刻被淹没在了此起彼伏的叫骂声中。
“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摇了摇头,扭过脸去望向窗外。窗外的景致单调而又嘈杂,他全神贯注地望着繁华的街道,仔细地研究路上每个过路人的服饰巾帻。这段路漫长得好似永无止境,然而待得马车停下,车夫过来打起帘子,他才猛地注意到车窗外两尊熟悉的石狮子——原来已经到家了。他默默地下了车,见车夫正在帮乐广抬起楚兴的尸体。
“让我来。”他轻声道,一面同乐广一左一右地架起了楚兴,往门里走去。
看门的侍卫轰然大乱,立刻有人飞奔向内禀报。王夫人听说,急得连鞋都顾不上穿就赶到了院中。“阿虎,你受伤了么?楚都尉这是怎么回事?!”卫璪追上来扶住母亲,急问虎儿道。
“没有。”虎儿低着头,只说了两个字。
“乐伯伯,请您先进来坐下。”卫璪立刻唤来两个侍卫,让他们赶快从乐广和虎儿手中接过楚兴,将他抬进厅里。 侍卫们走上来搀住楚兴。卫璪正转头命阿姝去斟茶,虎儿直起身来,晃了两下,忽然一声不响地栽倒在了地上。
王夫人惊叫着扑过去,抱着昏迷不醒的儿子大哭了起来;她身后的细柳和阿姝看见楚兴惨死的情状,早已泣不成声;而院外的一众侍卫此时得知楚兴是在孙秀府中受了缇骑的杖责,纷纷咬牙切齿的恨骂。庭院中一片昏天暗地,哭骂之声不绝于耳。
“夫人不要着急,这孩子刚刚累坏了,送他进去休息,应该没有什么大碍的。”乐广从地上扶起虎儿,见他双目紧闭,一脸惨白,叹了口气道。
“丧事必须从厚,这是咱们家最起码能做的事了。还有,该让人打扫出西边的院子,楚都尉的家人奔丧时可以暂住。还有抚恤——你问过吴先生,他家里都有些什么人?楚都尉跟随你祖父多年,荣晦那件事,他曾为你们出生入死……”王夫人哽咽的声音从床帷外响了起来,说到这里,顿了顿,又满是倦意地接着道:“事情来得太突然,只怕还有好些我没想到的,阿璪,你想到什么就告诉我。”
“母亲,您别担心。楚都尉的家人大都在邺城,我已写好书信让吴先生带去了。他们至少要两三天后才能赶来,咱们还有些准备的时间。我这就让细柳去收拾院子。”
虎儿躺在床上,听着母亲和哥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些丧礼安排、陵墓拣择之类的事。他们的声音格外清楚、又格外飘忽地响在他耳边。他奇怪地发现,自己每一个字都听到了,却没有一个字听得懂。
他心里此刻满满的。在孙秀府中遭遇的种种屈辱都涌上心头,与楚兴十几年相处的无数往事也一件件在脑海里重现。前日和他一起经过河阳县时的情景,宛然在目,而今这样活生生的一个人,却已成了具尸体。他闭着眼睛,一时愤恨,一时伤心,一时凄凉,心里五味陈砸,以致于一片茫然,茫然中睁开眼睛,忽然觉得这房间既熟悉,又陌生,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又在做着噩梦,也不大能肯定。
就在这时,卫璪来到他的床边坐下,静静地道:“阿虎,你醒了?”
虎儿回过神来,觉得枕头上一片又湿又凉。他抬起一只手遮住脸,过了半晌,闷声道:“楚伯伯现在在哪里?我要去看看他。”
“他在侧厅里,已经擦身更衣过了。现在已不早了,你还是先睡罢,明天再去看他不迟。”卫璪叹了口气,复又道,“是我让楚伯伯去的,是我对不起他。乐先生跟我说了你在孙秀府中的言行,你已经尽力了,没有什么可自责的。今天既已到此地步,后面一定还有好些事情在等着咱们。阿虎,现在还不是尽情难过的时候。你该好好休息,别让母亲担心,知道么?”
如果说人的所思、所想是深不见底的大海,那么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如同让迷失在海里的人看到了陆地,把虎儿拉回了烦扰又温暖的人世之中。他心里一下子平静了许多,还想再同卫璪说一会儿话,卫璪却已站起身来,催他早些休息。他望着哥哥拿着烛台离开了,房间里顿时被黑暗笼罩,这才想起,原来现在已是深夜了。
随着烛光的消逝,他不由得又想起生死、想起无常来,那些刚刚被摆脱的思绪重又回到了眼前,压得他喘不上气。他转侧良久,终于慢慢坐了起来,随手拎起床头的一件长衫,踩着鞋走到了院中。
头顶是一片夏夜的繁星,月光让窗牖上的雕刻栩栩如生,让回廊的扶手暗暗生凉。一株株槐树、丁香、梧桐立在庭院里。青石的地面被月光照得发亮,无数枝影参差横斜,仿佛浮在水中一样。
侧厅静静地回廊尽头等着他。虎儿来到门前,站了一会儿,推门走了进去。
楚兴已安详地躺在了棺木中。棺材是敞开的,还没有合盖。他的身上已看不到一丝血迹,青白的脸上一片死寂的平静。
虎儿来到棺边坐下,厚实的楠木上涂着新漆,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气味。他的目光在楚兴的身体上游走,时不时拉正寿衣的领子,抚平袖口的卷边儿。这是他第一次单独面对尸体,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棺中人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他觉得,也许他的魂魄也还没有走远。
虎儿在侧厅里独自坐了很久,才慢慢踱回自己的房间,点上一只蜡烛,从书架上抽出了本书。一阵灰尘在暗处扬起,呛得他打了个喷嚏。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
这本《庄子》已经默默在他的书架上躺了好几年,不曾有人问津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夜,那本书好像又在对着他招手。随着纸页的展开,祖父的声音笑貌也好似在烛光下清晰了起来。
这个故事他很小的时候就听爷爷讲过,后来又熟读了许多遍。庄子的妻子死了,庄子却鼓盆而歌。别人问他为什么不伤心反而高兴?他便回答说,人本无生、无形,生命都是芒芴之间的杂气会聚而成,死亡便是这些气息解散,又回到天地之间,有什么好悲哀的呢?庄子对待生死,总是那么豁达潇洒。
虎儿独坐在灯下,灯罩里烛光摇曳。他仿佛看见一个瘦骨嶙峋、神情颓丧的中年人,盘着腿坐在自己妻子的尸体旁边,手里抱着个破脸盆,一边敲打,一边哼着歌儿。那歌声漫不成调,比情歌还要欢快,比丧歌还要悲哀。
他曾经觉得这个故事很潇洒;后来长大了一些,被楚兴带去亲眼目睹了一次生死,才发现这原来是个多么滑稽的笑话。
可是现在,楚兴也走了。他今夜再回过头来读这个故事时,忽然有了些新的感触。
“生者,假借也。死生为昼夜。”
从未经历过死亡的人,往往天真乐观;经历过一次死亡的人,往往愤世嫉俗;而那些不断目睹死亡的人,或者最后便像这鼓盆而歌的庄子一样——这其实是个多么疲惫而又苍凉的姿态,既不滑稽,也一点儿都不潇洒。
现在,这姿态对他来说,变得非常亲切,非常真实。
《庄子》曾是他小时候最着迷的书,后来又变成了他最疏远的东西。今夜,在这一豆孤灯下,他与庄周,终于和解了。
虎儿第二天起来得很晚。他用完早饭走到正厅,见卫璪正在同吴含商议殡葬安排,王夫人带着细柳和阿姝在西边的小院里收拾。卫璪不要他操心葬礼的事,虎儿坐了一会儿,便去西边的院子看母亲。王夫人见他今日的气色好多了,不禁长舒了一口气,拉着他道:“我的儿,这里不用你管,你回书房去歇着,还想吃点儿什么?我叫细柳吩咐厨房去……”
“不用了,我在这儿陪陪您。”虎儿低头道。
“这里尘土飞扬,你在这里做什么?快回去躺着,一会儿阿璪忙完了会去陪你说话。”王夫人说着已把虎儿拉到了外间,推着他进了书房,一面吩咐阿姝去准备些糕点,烹煮新茶。
虎儿独自在书房里,心中郁结无比。他转了一圈,最后在琴前坐了下来。现在这个时候,他不愿弹出声音叫人听见,便拿起一卷悠游散人给的曲谱,翻到《列子御风》的一章,手指在琴上轻轻比着,心里想象着那一串串悠长的声音。
他不由思念起了悠游散人,不知先生现在可在嵩山,正在做什么?又想到乐广,再从乐广情不自禁地想到青凤:自春禊起,已经三个月没有见到她了。如今朝中的时局动荡险恶,家势又早见衰微。人生如梦,朝不保夕,谁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子?谁知道何时还能再见到她呢?
就在他思绪纷纷,越飘越远的时候,书房的门忽然被推开了。虎儿吃了一惊,转过头去,却见卫璪已快步走了进来。
“阿璪,出什么事了?”他凝视着卫璪,从哥哥的眼里看到了从未见过的绝望和惊痛,一颗心不由得悬到了嗓子眼儿上。“楚伯伯刚死,应该不会有什么比这更糟的事了。”他在心里暗暗安慰自己道。
然而卫璪走到他身边,怔怔地在席上跪坐下来,半晌不语。
“孙秀,他难道等不及了么?”虎儿看了卫璪一会儿,静静地道。
卫璪摇了摇头,仍旧没有说话。
忽然,一声接一声的尖利的哭号从西边的院子里传了过来,虎儿惊疑不定地站起来向窗外望去。
“刚刚赵显带来的消息,舅舅过世了。”卫璪抬起头来,望着他轻声道。
他们的车马当天就赶到了汜水关。
王夫人下车的时候,已经站立不住,虎儿和卫璪一左一右地扶着她,她却又嫌他们走得不够快,不停地小声道:“不用拉我,你们放开手。”就这样一遍遍地重复着,被他们架着走进了骁骑将军府。
一进府门,她便整个人都软了,倒在卫璪身上,颤抖着抽泣起来。到处悬挂着白绫、白缎,灵堂设在正厅,从大门内一眼就可以望见。这残酷又刺目的白色打破了他们心中所存的最后一丝侥幸,虎儿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的景物都开始模糊重叠了起来。他看了一眼身边的母亲,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母亲,我们先进去,舅母在里面等着咱们呢。”
常山公主着一身丧服,端坐在灵堂前面。她的眼睛此刻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更空洞,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她仍旧低着头,人却缓缓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殿下。”卫璪和虎儿向她躬身道。
“殿下?”常山公主没有表情的脸上,忽然现出一个惨淡的微笑。
四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灵堂里忽然飘过一阵穿堂风,暗黄的帷幔呼喇喇地翻卷,灵前的蜡烛被吹灭了一只。
“哥哥在哪里?我要见他。”王夫人呜咽良久,终于哭道。
“别着急。”常山公主悠悠地道,“别着急,先到里面坐下罢。”
虎儿和卫璪上一次见到舅舅的时候,是在这座府门外。武子坐在马上,笑望着他们随楚兴回去。然而现在,他们面前却是一具合着的棺木。谁也不能相信,那个风姿飞扬的人,此时就躺在里面。
“哥哥!”王夫人扑到棺木上,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怎么就阖上盖子了?把它打开,我要看他一眼。”
常山公主忽然转过头去,向房间里的一众仆人道:“你们都退下去。明日吊丧之事,务必安排妥当。”
众人应了一声,纷纷退下。她这才扶杖缓缓地走来,在王夫人身边蹲坐下来。
“妹妹。魂魄都已散了,一具躯壳,还有什么可看的?再说,棺木已钉死了。”她说到这里,两行泪水已从那空洞的盲眼里涌了出来。
“哥哥是怎么死的?他前两天还好好的,他是怎么死的?”王夫人牢牢地抓着棺盖大哭道。卫璪和虎儿跪在她的身边,默默望着盖子四周一个个硕大的铁钉。
“他昨日忽然不舒服,还未来得及请医生,就已不行了。”常山公主说着缓缓站了起来,“明日吊丧,有许多人会来。阿璪,阿虎,你们的舅舅生前没有子嗣,你们可愿意执孝子礼?”
“哥哥,哥哥,公主,我要看他一眼……”王夫人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忽然以头撞着棺木,失魂落魄地哭了起来。虎儿忙抢上去拉住母亲,想劝她一句,可望着钉死了的棺木,一句话还没出口,自己的眼泪先掉了下来。
常山公主冷冷地站在那里,既不劝解,也不安慰,只静等着他们的回答。
“舅舅待我们如同己出,自然要如此。”卫璪转过头来垂泪道。
“那就好。起来吧,今晚好好休息,明天还有不少事情。”她说着已颤悠悠地将王夫人拉了起来。
第二日天还没亮,吊丧的人已陆陆续续地到了。人越来越多,以至于骁骑将军府硕大的前厅都已开始显得拥挤起来。虎儿和卫璪一身缟素麻衣立在阶下,凡来凭吊的客人必先经过他们,执着他们的手哭诉一番,这才到灵前去拜。
这些人中,有许多是武子生前的部将,缟服佩剑而来,大步直走到灵前,跪着嚎哭不已;也有许多是世宦大家的文官、名士。太原王家的子弟几乎倾巢而来,琅琊王家也来了许多人,然而虎儿注意到,在这些人中,独不见王夷甫和阿平。
忽然,门外的侍卫高声道:“赵王千岁与辅国大将军到。”
虎儿和卫璪对望了一眼,常山公主仍旧坐在帘后,一动未动。外面的话音未落,赵王与孙秀已素袍乌帻地出现在了厅前。
“这两位便是卫家的公子,武子的甥儿。”孙秀引赵王走到虎儿和卫璪面前,恭谨地道。
“见过殿下。”虎儿和卫璪屈膝刚欲跪下,早被孙秀一把扶住,责备道:“赵王便服前来吊丧,就是不欲受此大礼。两位小公子,还望节哀顺变。”他说着已搀扶着年迈的赵王走至灵前,躬身拜祭已毕,又扶赵王坐下,喟然道:“骁骑将军盛年而逝,真可谓天妒英才。我晋室从此少了一员安邦之将,可悲可叹!”说着眼泪已掉了下来。
他这一哭,厅堂里的诸人便都开始哀哀哭泣。顿时,抽噎声、干嚎声此起彼伏,整个府中愁云惨淡。虎儿和卫璪已从门边退了进来,开始左右招呼客人落座,安排茶点。
“骁骑将军是先帝的爱将,功勋煊赫,一旦薨逝,主上必当重恤之。在下已奏表皇上,追赠谥号、封地之事,不日就会有诏书下来。”赵王端着茶杯,咳嗽着道。
“当然还有诸位将领,”孙秀起身接道,“诸君跟随骁骑将军南征北战,镇守汜水多年,皇上此此封犒,诸位将军、知事、校尉等也必有升迁加赏。”
琅琊王导从袖子里缓缓抽出了一卷白帛:“不才有诔文一封,仓促悲切,凌乱不堪,聊表哀思而已。”他说着清了清嗓子,便欲开口诵读。
就在这时,门卫响亮的声音忽然从外面传来:
“琅琊王公子、冯诩孙太守到。”
虎儿和卫璪急从里面迎出,一眼望见阿平和孙子荆两人俱是白袍白冠,相携而来。孙子荆还是和以前一样,即使走进人家的灵堂,那样子仍旧是摇摇摆摆、不修篇幅的。但是阿平却变了很多。
他看上去憔悴之至,满面倦色。他的人也似消瘦得厉害,只半个月不见,已然形销骨立,从前那神采飞扬的样子半点也无。
“我们来晚了。”他望着虎儿,牵动嘴角,向他淡淡一笑道。可是孙子荆根本没同任何人打招呼,径自走上来,直扑灵床而去,膝盖“咚”地一声撞在地上,握紧拳头,捶着武子的棺木便放声悲哭了起来。
阿平却并不哭泣。他一声不出地站在那里,背负双手,冷眼望着偏厅里的众人,显得颇为倨傲无礼。
厅中的众人刚刚已干嚎了半日,好容易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就被这两个迟到的客人搅了局,心中不免叹气。无奈之下,又纷纷走回了灵堂与阿平和孙子荆相见。
“阿平,”孙秀快步来到阿平的身前,“令兄怎么没来?他的病好些了么?”
“夷甫病了?什么时候病的?没有大碍吧?”站在阿平身边的老太傅立刻关切地追问。
“还没好到能来的地步。”阿平微微一笑,干脆地道。
“令兄是何贵恙?可要及时诊治,莫要耽搁才好……”那老太傅还不依不饶。
虎儿看了阿平一眼,见他眉头微皱,眼睛里流露出一股深深的厌恶之色,半晌方道:“也不是什么大碍,家兄忽然神思恍惚,已持斧连伤数名婢女,如今在家中不能面客,见笑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起了王夷甫忽然发疯的事,有的说这怕是冲撞了什么神灵,必要请好的巫师做法师;又有的说这是疲累所致,要请太医,众说纷纭。人们乱了一会儿,这才想起还未和孙子荆相见。然而孙子荆失魂落魄,只顾着嚎哭,正眼也不看别人一眼。大家被他哭得实在无法,明明已嚎得筋疲力尽,却也只能站在当地,又陪着他洒了几滴眼泪。
谁知就在众人开始落泪的时候,孙子荆却忽然收住了哭声,霍地一下站了起来。
“武子,”他指着棺材慨然道,“你生前就不是婆婆妈妈的人。想你在天之灵,此刻也懒待看咱们这哭哭啼啼的样子。好罢,你从前爱听我学驴叫,如今我便再学两声,送送你。”
他此话一出,众人都愣住了,却见他旁若无人地捋起袖子,仰面朝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一声惟妙惟肖的驴叫,响彻云霄。
那脸上还挂着泪水的客人们,实在不提防这胖太守有此一招,一下没有忍住,纷纷笑出了声来。连孙秀和赵王都忍不住笑了。唯有卫璪、虎儿和阿平三人不喜反悲,抬起眼睛,森然看着屋内的众人。
就在这时,孙子荆自己的笑声也响了起来,他那爽朗的大笑声一下盖过了屋子里所有人窃笑的声音。只听他仰天长笑,纵声道:“武子,你睁开眼睛看看,今天来给你吊丧的,都是些什么人!”
这一语既出,顿时人人脸上变色。却见孙子荆回过头来,伸手指着孙秀和赵王的脸道:“老天爷不让你们这些人去死,却偏偏要收走武子,天道何在?莫非老天爷他也瞎了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