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地下室人”也是俄国“多余人”形象的一种变形。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曾在《时代》杂志发表《地下室手记》第一部分的脚注中指出二者的联系,并把这一类型的多余人称为“反英雄”。所谓“反英雄”就是“非英雄”,集对立的两极于一身,合二而一。这也是“狂欢化”人物形象的典型特征。我认为,《罪与罚》中的拉斯科利尼科夫、《群魔》中的斯塔夫罗金和《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伊万和德米特里也可称之为这类“反英雄”。
普希金、莱蒙托夫、屠格涅夫笔下的多余人,都有一种精神美,行为高尚(虽然不乏骄横恣肆),可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人”却道德败坏,行为卑劣。多余人言行脱节,“地下室人”却是秽行不断,眠花宿柳,宿妓嫖娼。他满口“美与崇高”,可是却净做坏事。《地下室手记》实际上就是《多余人自白》。“地下室人”曾这样谈到他自己:“一个思想发达的正派人,如果没有对自己的无限严格的要求,不是有时候蔑视自己达到憎恶的程度,那这个人就不可能有虚荣心。……我是一个病态的思想发达的人,一如当代思想发达的人常有的情形那样。”这是一个敢于把自己叫做蛆的伟大的蛆。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这类悲剧性的处世态度乃是某些“优秀的”多余人的典型特点。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给屠格涅夫的信中谈到后者的小说《幻影》时说:“……太现实了。这现实就是一个生活在我们的时代,思想发达而又洞察一切的人的忧伤,一种看得见和感觉得到的忧伤。”这话也同样适用于他自己的《地下室手记》。http://www.99lib•net
有一位俄罗斯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资深学者说:“《地下室手记》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最露骨的作品之一,嗣后,他再也没有如此露骨、如此直言不讳地披露过自己内心深处的隐秘。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第一次批判社会主义,第一次公开宣扬以自我为中心的非道德的个人主义。”(《陀思妥耶夫斯基传》,外国文学出版社)这话颇有危言耸听之嫌。陀思妥耶夫斯基只是说,世界是复杂的,并不像二二得四那样简单,也没有包罗万象的、一成不变的规律可循;人也是复杂的,不是单凭教育就能改变的,因为人有个性,有自己的独立人格,有时候还有逆反心理,明知不好,对自己不利,却故意为之。因此某些人“仅仅根据科学和理性的原则”拟定的“幸福体系”,只是空想,是实现不了的。我们不是也说傅立叶的学说和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纲领是空想社会主义吗!难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先见之明,说了一些他心里想说的话,就犯了大错吗?!
最后,在《地下室手记》里,陀思妥耶夫斯基突出地运用了音乐中的“对位法”,即表现人们复杂心理感受的“复调音乐”或“复调小说”:用不同的方式,通过不同的人物,表现同一主题的多声部,彼此既一致而又不相一致。妓女丽莎的痛苦心理与小说主人公因横遭人们凌辱而产生的愤世嫉俗是一致的,但他的自尊心又使他由怨生恨,变得凶狠起来,又与丽莎的痛苦不相一致。人心就像大海一样广袤无垠而又深不可测。
人心的深,人心的苦,人心的无奈与悲剧,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
2001年5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