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的爷爷今年已经八十多了,按中国古话讲已过耄耋之年。他是中国众多农民中普普通通的一员,没有耀眼的光环,传奇的事迹,只是茫茫大漠里一粒不起眼的沙砾。但每一粒沙砾都是有故事得,它们即使未能进入蚌壳,变成璀璨的珍珠,但都经历了风吹日晒、河水冲击、沙粒之间的碰撞……因此造就了各异的棱角、色泽和硬度。正如我爷爷,他没有在那个跌宕的年代里勇立潮头,跃身为伟人,但它所历经的战乱、饥荒、***等无疑给其人生增添了不少波澜。在此,我想用我拙劣的笔粗略勾勒出他的一生,作为他生命的颂歌和留给世界的纪念。
(一) 幸福 八十多年前的一个晚上,我随着一通哭声降临。我努力地睁开迷蒙的双眼,打量周遭的环境。我看见床上躺着的母亲,她满头大汗,看着我笑,那笑是苍白的。抱着我的男人,脸庞瘦削,透着些冷峻,不过眼里却溢满了惊喜。 我的父亲,也就是在我出生时抱着我的那个男人,他是个小乡村的地主,生活富足。而且他为人和蔼,教育我们很开明,待佣工也十分客气,所以在村里村外都受人敬重。 我家前是一条窄窄的小河,河里一年四季爬满了淡绿色的水草。在温煦的中午,我常在这午睡。河两旁的大树用树叶织成一张密密的大网,将飘来的阳光先滤碎,再缓缓地撒在河面。此时的河水像瞬间被点燃了似的,幻化成一块块水晶,放射出奇异的光芒。定睛看去,你会发现一条条小鱼忽地从水草里蹿出,然后一溜烟又消了踪影。穿过桥往前走,是一片桦树林。每到秋冬之时,缤纷落尽,远远望去,疏疏离离的桦树林仿佛融入到湛蓝的天空中,构成了一幅虚空的写意画。行至尽头是一片“广袤”的草原和一条宽敞的大河,这里我常和伙伴们来放牛。有时我们仰卧在牛背上,哼着小曲;有时我们兴致勃勃地找葫芦草来“斗牛”比赛;有时我们借助草地上喷薄而出的灌木林玩起躲猫猫。在以饥寒、压榨、黑暗为基调的时代里,我万分幸运地在一个童话王国里度过了一个如梦如幻的童年。中学时,我去了县城读书。我算的上是个挺聪明的学生,再加上我性格倔强又不服输,学业上一直顺风顺水,一直到大学。毕业后又顺利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我的人生从一开始到毕业参加工作,像某位才子诗兴正起时挥笔即就的首联,张扬着青春的得意,而我人生接下来的颔联却是在“捻断数根须”里一天天苦熬来得。 (二) 苦难 有人说:“欢乐只是生命偶尔的伴奏,苦难才是人生的主旋律。”在生下我没多久,我的亲母亲便撒手人寰了。在我的记忆里,关于她,除了那个苍白的微笑,便是一场白蒙蒙的大雾。无论我多努力地探寻,仿佛只是回到起点,四周还是一样的白,一样什么都没有。有时我问起三妈:“妈妈去哪了?”她会俯下身,贴近我的耳朵,像透露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在那片桦树林里跟你玩躲猫猫呢。”那片树林因此成了我的妈妈,他不厌其烦地听着我从小到大的心里话,虽然她一直默不作声,但我知道她在听,一直,而且很认真。 我二十岁那年,几个穿着发白军装的士兵大步迈进我家。我第一次看见父亲露出惊恐的神色,他一直诺诺地点着头。在客客气气送走他们后,他一个人坐在大门的门槛上,呆呆地看着我家的房梁,像端凝着一位即将远行的故人,直到暮色褪尽,他才艰难地起了身,哽咽了一句:“收拾些东西,走吧”。在清晨第一声鸡鸣响起时,我父亲背着棉被,我、三妈、哥哥,拿着锅碗瓢盆,就如在战火中颠沛流离的灾民,穿着最后一身体面的衣服,带着最后一丝体面的尊严离去。那天雾很大,没走多远,我家祖宅就消隐不见了。我的父亲一脚踩空,跌倒在田里,那时的他竟像个三岁娃娃无所顾虑地滚来滚去。在他满身污泥被扶起的那刻,我看见了他眼角抖动的泪花。 我二十岁后的生活在一间潮湿阴暗的瓦房里展开。我教了几年书,因为成份不好被赶回去当农民。老实说,我不是个合格的农民,我不能忍受单调的农作生活,每天出一身臭汗,然后倒床就睡。我渴望知识,我需要思考。在一天天枯燥生活的压迫下,我变得更加迷惘,有时呆坐在田埂上大半个下午,清醒来时眼角还挂着泪珠,却不记得为谁而下。 我三十多岁时,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浪潮。我的父亲被当成老五黑的典型,当众接受批斗。每天深夜,父亲拖着满身的臭味畏畏缩缩地蹿进家门,他总是坐在灶子前,不言语,炉火在他脸庞上跳跃,映照出他日益佝偻的身影。我看见他的眼神一点点黯淡,像一堆被遗弃的篝火,将在某时某刻湮没在黑暗里。终于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火花浇灭了。那晚他没回家,而是发疯地在雨里狂奔,他放肆地哭着,叫着。村里一些人,站在家门口,尽情地看着这个怪物,欣赏着他们的革命杰作。最后他终身跃入了那条我童年时流淌着美好的河里。两天后,他的尸体浮在水面,向着太阳,没有挣扎,嘴角还留着僵硬的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