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根斯坦有一名言被广为传诵,“凡是可以说的东西都可以说得清楚,对于不能说的东西我们必须保持沉默。”那么,什么是可说的,什么又是不可说的?可说的就是世界上发生的事实,比如,科学就是力求要把事实说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不可说的则包括生活本身。此中大有深意。“生活”而非“活着”的根据是什么?就活着而言,道金斯的“自私的基因”论似乎就是活着的理由,亦即基因的本性即为最大程度地复制自身,这种复制即体现为生殖,这就是支配地球上“芸芸众生”行为的逻辑。但这种理由或逻辑仅是对非人的生物而言。对于人生,我们当然不会就此心满意足,仅因为知道自己的行为受道金斯意义上自私的基因的支配。
但人生的意义又是什么呢?有时生活让我们承受太多的无奈,甚至荒谬,细细思量,其中有何意义可言?当然在黑格尔式的哲学看来,人当下所经受的苦难不公,总该在更高的目标中得到救赎,从而获得自身的意义,比如达到更高的善、实现更大的正义等等。其实宗教也正是以此方式来寻求安慰,比如天堂的召唤等等。但人生最真实的意义,不正在于所有曾亲历过的大悲或是大喜,其实都是过眼烟云,无所谓意义?生活的理由就是生活本身,它无须言说,无可言说。生活中的荒诞乃至残酷的荒谬就在这种无可言说中自动显示出来。原来这世上还有一种高贵,就是对此保持沉默。所谓大悲无声。问天,天何言哉?
不由得想起当代物理学大师费曼。费曼对于科学中可以言说的事实充满了好奇,他一生都在追求这样的言说方式,并以此而自得其乐。但费曼却经历过人生最惨痛的时刻。他有一个相爱至深的女友,13岁相识,19岁订婚,26岁时结婚。订婚后女友却患上了肺结核。要知道,在当时的情况下,肺结核不仅是不治之症,而且它还会传染!就冲着这两点理由,谁还敢同一位肺结核病人结百年之好?但费曼却义无反顾地做到了,理由不是出于责任,而是出于爱!正是这一理由更令人感动,因为责任也许基于外在压力或是某种怜悯等等,但爱,却是一种多么纯正的心愿,犹如飞蛾扑火,无怨无悔。他的妻子对此也无须承担任何心理负疚感。当然,费曼不愧是一个科学家,他说他知道细菌是从哪里来的,因而非常小心,未让自己传染上。童话般的生活终究逝去,几年后费曼的妻子艾琳确实死于结核病。出于可以言说的理由,费曼没有太多的震惊和抱怨,也没有仰天长哭。他说,“我要对谁生气?我不能气上帝,因为我不相信上帝存在。你也不能对细菌生气,对吧?所以我心中没有愤怒,也不必寻求报复。我也没有懊悔,因为我真的无能为力。”读者也许一不小心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瞧,这就是科学的人生观,多么实用。
然而,生活还有不可言说的一面。那是在艾琳死后的几个月,费曼经过一家时装店,橱窗里挂着一条漂亮的连衣裙,他不由得想,艾琳会喜欢它的,因为艾琳穿上它一定好看。可是,艾琳已经死了。想及至此,费曼才流泪。妻子逝世后,这是他第一次流泪。如此真实的悲痛,是无论何种道理都无法言说、也无法安慰的。是的,对于生死,古往今来的哲人洋洋洒洒已说了多少宏大的道理,但可以言说的就无法直抵人的情感深处。然而,仅是一条连衣裙,生活中一个细小得难以张扬的情节,却令费曼从心底深处流泪。
费曼后来如此说道,“人都会死,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但是跟艾琳在一起的时候,我真的很快乐,这就够了。在艾琳过世之后,我的余生不必那么好,因为我已尝过那种滋味了。”对于流行作家来说,这也许是一个再好不过的题材,可用来说明浪漫爱情的真谛。但费曼的话令我想到的却依然是维特根斯坦的精辟见解,永恒即在当下的瞬间。何以见得?这是因为常理大多把永恒理解为时间上的无始无终,但维特根斯坦却说,永恒恰是一种“脱时间性”,于是,永恒就成了当下,成了瞬间。瞬间拥有过的即是永恒。对于费曼来说,他曾拥有过艾琳的爱情,那样的滋味,岂不是生命中的永恒?当然,从另一层面来看,费曼终生记得艾琳的好,这是因为艾琳教给了费曼科学以外的东西,人有时也要不理性,这可不是愚蠢,而是情感层面的应有之意。除科学之外,我们还有爱,费曼确实也表达过类似的意思。若用维特根斯坦的话来说,对于人生的这一境界,就是一个须保持沉默的领域,它无法通过理性的语言来述说。就此而言,哪有科学的人生观之类的金科玉律?
当有人问费曼,此生他有无遗憾时,沉默了一会,费曼的回答是,“当然有,我很遗憾可能没有机会看着我女儿米歇尔长大”。当时的费曼已身患癌症,他知道自己也许来日不多,才有这样饱含泪水的遗憾。作为一个二十世纪传奇般的天才物理学家,费曼没有说自己的遗憾是与某个科学发现失之交臂之类的大道理,而是尘世间一个平凡父亲最为深切的焦虑担忧和无奈。惟其不是大道理,才是人生真实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