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日,天气晴好,我踩着早晨六七点钟的阳光走在前往外婆家的小道上,欣赏着即将物是人非的风景。 昨晚妈妈从乡下回到镇上的家里告诉我:外公快不行了,很想见我一面。正准备夹菜的筷子像被休止符定格在空中,我放下筷子准备立刻动身却被妈妈拦住。她似乎意识到措辞的不准确所以改口说道:“你外公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明天早上去,现在太晚了不安全。”我看了一下手机时间,离九点只差九分,外公家太远太偏,确实不方便。遂选择今天去看望外公。 路边的楼房被刷上醒目的标语:“扶贫脱困,一个不落。”这让我很不屑。心说这些尸位素餐的官员除了面子工程和贪污腐败之外什么都不会做。看这稗草丛生的田野,看这一如十年前般颓埤的民居就知道,那漂亮的标语只是个笑话。一个不落地没脱困倒是更加贴切。 胡思乱想间我来到了外婆的家里面,外公的病榻前。侧身坐在病踏上,我不太敢相信面前这个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小老头竟然是昔日体重一百八十斤,眼中永远精光闪闪的胖外公。可是额间两道白色剑眉以及仿若刀裁的双鬓分明告诉我,这个人就是自打我出生起便陪伴在我身旁的外公。多年前,他也曾用这般好奇的目光打量初临人间的我。 站在一旁的姨妈弓着身子对外公大声说道:“飞儿来了,你外孙来了。”听力已经严重弱化的外公很吃力地从沉睡中醒来,双眼努力睁开一条缝。我不太确定他能否看清我的面容。记得前几天妈妈告诉我:“外公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我握着他的手告诉他我来了。外婆用悲怆的声音说道:“飞儿来了,你最放心不下的人来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那样啪嗒啪嗒落在地上。这个与外公吵了一辈子架的人此刻也禁不住老泪纵横。炎炎夏日,房间里的空气很悲凉。外公用力点点头——他已不能说话,伸出双手想要拥抱我,却无论如何使不上劲,只能在距离我几公分的地方徒劳挣扎,好不容易搭上我的肩却又很快滑落,他努力地重复着这样的动作。我用右手握住他的左手,左手搭上他的右肩,俯下身去轻轻抱了一下。闻到风烛残年的味道,心情忽然变得很苍老。谁能想到昔日龙精虎猛的外公今天竟然无力给我一个拥抱。他最放心不下的那个人竟然是我么?那个最让他的外孙。 在我小的时候,外公还健壮的年头,他带我一块儿去渔场买鱼。其实买鱼需要我去么?他只不过是想让我陪他罢了。那时候卖家用渔网将白白胖胖的草鱼圈到岸边,由买家自己挑选。我忘记是什么原因让外公当时骂了我一顿,只知道恼羞成怒的自己将外公一把推进了水里。意识到自己闯下大祸之后我既惊且惧,大气不喘地往家跑,回眸看见身后已炸开了锅,被众人拉起的外公面色阴沉,我又加快了脚步。我忘了这件事情是怎样收场的,后来问起,外公只说忘了有这回事。有关于我的、不开心的往事,他选择了慈悲的“忘怀”。 我想对他叙述往事,当然是那些比较有趣的事情。譬如说摘莲蓬的时候在田埂上遇到水蛇,他告诉已经吓得魂飞魄散的我:水蛇没有毒,也不伤人。譬如说在电排沟挖到一篮子莲藕准备回家的时候,他拗不过我给我去荷叶深处摘莲蓬,却因此被人发现。那时我们才知道莲藕是家养的而不是野生的……这样的事情我可以说上三天三夜,可我没有说。要是让旁人听了去,外公大概会感到难为情吧?毕竟他在外婆和子女面前向来是严肃刻板的,只有在孙辈才会展现温柔的一面。我有必要保护他被病魔折磨得所剩无几的自尊。所以我只对他说:“你放心啊!我已经考上大学了,再过几年就能挣钱养活妈妈。”其实我最想说的那句话是:“黄泉路上,一路走好。”外公好像已经没有力气点头了,侧身睡在凉席上,下巴小幅度地左右移动,眼睛的缝隙也忽开忽闭。这是在在对我进行最后的道别。 走在回家的路上,八月的晴天忽然起风了。记得堀(ku)辰雄说过:“起风了,唯有努力生存。”要是不努力生存,怎么对得起那些临终前放不下我们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