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是农民,但从我记事起,就没见过有他那样当农民的。他不怎么参加田里的劳动,却爱写写画画,在我们家里,总少见不了父亲的一些艺术用品。比如颜料已干裂的调色盘,不小心踩上去会叮当着响,旧的书刊,发黄的脱了封皮的拓本,画卷。父亲有时候人很邋遢,东西用过了翻看了随手一丢,全靠母亲给他收拾。我们家孩子多,母亲一忙就腾不出手来,父亲也不管,怕累着他那双手似的。
有一回真巧,就发生了那样的糟事。闲来无事时,父亲想欣赏他收藏的一些宝贵字画,可气的是已经晚了,展现在眼前的场景是:鼠妈妈用它那粉碎机一样的牙齿切成粉霄,做了它生儿育女的温床,一窝儿通体粉嫩肉嘟嘟的小老鼠儿,你挤我拥着。父亲当时那个气恨呀,端起它们一句话没讲就丢进了粪池。更可气的是,我们家的老黄牛也想品尝一下艺术品的滋味。有一回,趁家里没人时可能因为饥饿,挣脱了缰绳闯进屋,将墙上挂的画扯掉撕咬吃嚼一通。父亲见了,气狠狠的朝着牛屁股就打,黄牛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耷拉个脑袋,一动也不动的认罚。那画出自一位老画家之手,老画家在***时受迫害,曾被父亲照顾,后来去北京就职,临行送了父亲这幅画。可能是老黄牛看花了眼,将那画上的白菜萝卜当成真的了,吃一口感觉不错,墨香流溢,竟忘了白菜萝卜啥滋味儿。
小时候,我最厌汽油味儿,它让我的喉咙憋气有想吐的感觉。多少年后,我忽然又觉的它并不太难闻,大概长大后,对一切事物有了更宽容的认识,理解了父亲当初是为生计忙碌。那时,父亲用汽油作为调色剂来画玻璃画,在四周镶上框,许多婚嫁的人家喜欢买。那画有“天女散花”,“嫦娥奔月”浓抹重彩的画面很是喜庆。逢年时,父亲就暂放下玻璃活儿给村民写春联。写满满一屋地,父亲不让我们进屋,怕被我们踩坏了重写。有意思的是,写的“身体健康”竟被不识字的村民贴在了牲畜圈墙上,结果被大年初一串门的人看了捧腹大笑,那人也不恼,村户人很淳朴厚道,没有那么些好生气的讲究。夏天一到,父亲又为村里的女人们画蚊帐帘子,画上栩栩如生的花鸟虫兽,【西厢记】里人物,惹得大姑娘小媳妇抿嘴偷乐。有时,村民们还拿来纸张让父亲画画,画那张牙舞爪,拿驱鬼宝剑的钟馗,贴在烟熏火燎的屋里墙上,有孩子的夜间睡觉踏实,做起梦来甜甜的。碰到有运动时,父亲就写标语。红的绿的黄的标语往哪,那儿一贴,环境立时装扮得格外新。那个年代标语就是口号,是鼓足人干事的精神。
父亲的写写画画之余,他最拿手的本事是给人画碳素像,老年人画的多,骑着个破旧的自行车,走街串巷给人画像,风雨无阻的。父亲这人会节俭,他画像不买颜料,用煤油灯熏积的烟灰当颜料,我们小不懂事,并不知父亲良苦的用意,成天不忘父亲从外面带来好吃的,像加了粉条大葱的肉包子,皮薄馅多吃起来,满嘴流油,油亮汪汪包装纸里的香油条,金黄甜滋滋的杏子,脆生生的瓜果,都很解馋,父母看我们吃他们不吃光笑。但这样的好事儿也不常有。有时,父亲就不带吃的,买些小画册,小卡片,彩色铅笔,香味儿橡皮,这一定是父亲挣了钱高兴的,才想给我们启蒙。我们看了并不太喜欢,其他小伙伴没有,心里也就得意了,睡觉时放在枕边,美美地入梦,真好。碰到阴天下雨时父亲就不外出了,他一有空闲就教我们画画,画地上跑的小动物,生活用品。他说:画画先不要急于求成,看准了再画,先掌握了心中有“物”再轻轻打轮廓,打出来的轮廓比例对不对,看像不像?不像再重笔画。小孩子没有耐性,只要门外有热闹声响就要开跑了。那时,最吸引人的声响莫过推小车的货郎敲的锣声了,伴随着“胶皮底,麻绳头儿换洋火”悠扬高亢的叫卖声,飘荡在乡村上空。其实小孩对火柴是不感兴趣的,想着的是货郎小推车里的糖稀罐,拿一小木棍儿蘸了。它可以拿破烂换,也可花钱买,拿在手里用舌头舔着,做出夸张的甜相咋吧着嘴吃,有时清鼻涕吸进嘴里了还蛮高兴的。卖韭菜葱的可以拿鸡蛋去换,菜贩子不让小孩靠近他的菜篓子,怕来个冒失鬼会将他的鸡蛋碰烂。说书的瞎子也常来就更热闹。l晚饭后,我们可以搬了小凳子坐着去听书,很有趣的,这时的父亲也不管我们了。
.一入冬,父亲就不外出了,去大队的文艺队里排演节目。我会在后台跟着他转,看他拿了油彩往人家脸上画,画一张粉嫩的桃花脸,一会儿又画出一个黑脸大汉来,将攒起的蒜瓣挂人家嘴上当獠牙,染黑的麻线当胡子,这么着,那么着,指挥人穿衣,整帽,戴什么首饰.....等锣鼓震天响起来,他就退到一边看人出场。长大些我才知道,父亲那是在给人化妆,那些首饰,服装,麻线胡子,辣得流口水的蒜瓣都是道具。他自己不化妆,也不扮演什么角色,戏开始了时就坐在戏台旁伴奏。有敲锣的、打鼓的、弹琴的、父亲拉二胡,音乐声调咿咿呀呀的随着演员的唱腔时高时低,那是唱腔中的过度快门,那时候真是啥也不懂。
我靠在父亲的腿上看戏。有时,演戏的人玩把式,踢二踢脚,我怕被踢着,身子使劲儿往父亲双腿上贴靠。有时,我还往戏台下看,戏台下黑压压的都是人。空气里酸臭臭的,大概是吃地瓜的人多,放的屁也多,还有叫嚷的,分不清是哭是笑,是唱的声音了。有个黑脸大汉行走如风,走时身子还忘不了随着步伐一跃一跃的,两眼一瞪,眼珠子快要出来了,急得我只想伸手给他捂一捂。我不看戏了,会专看他,咦,他怎么又像年画里的“门神”了?“门神”是维持台上台下秩序的,当他一走上戏台,为的不被踢二踢脚的伤着我,也会将我捉小鸡一样提到抬下去,我只好离开父亲温热的双腿。“门神”怎会不认识我?他那样粗暴地对我,可父亲也装着没看见,仍继续着他的伴奏。
.后来,不再演戏了,我也上了小学。分地了,仿佛攒了多年的劲儿,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忙起来。父亲也得忙,虽说写写画画的本事见长了不少,可怎么着也是业余的,他给人化妆,当导演拉二胡,都是业余爱好,用农民们的话说那叫不务正业。父亲身为农民,是农民就要和土地打交道,脱不了挽着半拉裤筒泥腿子进,脚板子出的干系,没准下晌时会顶着一头高粱花儿,脚踩露水珠儿回家,农忙时要耕地施肥,播种。庄稼熟了要收割打场,热汗淋漓,手上磨出老茧不能叫屈,这才是真正的农民本色的显现。
.现实中技术技能的发展,父亲外出已挣不了几个钱了,可又不甘心守着几亩地过日子,心烦意乱的一时穷途末路,好歹父亲头脑灵活爱琢磨事儿。俗话说:出的门多,经历的事多。看人家培植蘑菇,他也种植。在我们家的西屋,第一次种植就大获成功。蘑菇是越长越高大,长成了全国独一无二的,六十二斤重。这棵长在农家的蘑菇,在改革开放的第三个春天,让父亲一夜成名,红遍了大江南北,他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报刊杂志上,来自全国各地的信件雪片一样飞来,参观和学习的人们络绎不绝,说实话也挣了不少钱,成了万元户的父亲脸上成天挂着欢笑,我娘跟在父亲的背后数钱,见她眉梢竖起,吐沫星子飞扬,那一年除夕,一位姓方的县长亲手给我们家贴下了“蘑菇发家”的春联,那时候的父亲真是春风得意得很。
俗话说,再精彩的戏也有谢幕的时候,这话来形容父亲,再恰当不过,持续了两年的荣誉光环逐渐黯淡下来。父亲明事理,他没有再像以往那样苦恼,深知社会就像永不停息的潮流,人在其中不是你退就是我前,决定不再种植蘑菇了,他自然还会去想别的挣钱的招儿。当村民们在自家的责任田里重了一茬又一茬的庄稼,让家里喜获一次又一次丰收时,父亲且种了一地的葫芦,夏天一到开了满地的白花儿,绿叶儿相间煞是好看。葫芦味苦,又不遭虫害,管理起来也不费事。没人能理解父亲这样做的目的,都等着看笑话:这个老辛是个神经病,二百五,好好的地瞎种不是咱庄稼人,说什么的都有。父亲才不是呢,秋天就收获了大大小小的葫芦,这些原本在村民眼里不中吃也不中用当柴烧都不着火的葫芦,在父亲眼里个个都成了宝贝了,利用他的绘画手艺都加工成了葫芦工艺品,将葫芦中蕴涵的文化气息发扬到了极致。
要说种葫芦搞成工艺品,在父亲看来不算新奇,没费太多心事,而接下来搞成功的又一件事情,让他再一次尝到了当名人的滋味,他丰富的人生经历从此又多了一段更为精彩的传奇故事。
搞艺术的人靠的是什么?当然是思想和视觉了。艺术是思想的沉淀视觉的音乐。他们将万物中存在或不存在的物体以多种形状表达出来。那时的父亲其目光就像一束“x”光线,他看准了来自远古不化的泥土,挖一些泥和好,尝试如何将它变成一件乐器,比如那一吹就“咕咕”响的哨子。这个时期起,在他的心里装着的就尽是泥土了,于是,河滩,沟渠都成了他的好去处。在我们的鲁西平原上像那样干涸的沟渠很多,下面的淤泥我们那儿俗称胶泥。父亲一看到胶泥便如获至宝,挖来制作他的泥活。再说泥巴也真是好东西,做不好还可以毁了和一和再做,手还是那双手,玩起泥巴来,同样比任何人都高明得多了。关于泥巴的前身是啥样我们无从考究,但泥巴一定会有无数的梦想的,它里面凝聚了从远古至今的光阴,任凭大自然肆虐摧残也不改其本色,这是泥巴的精神。对父亲来说,正是偶然发现了泥巴里所蕴藏着的一种大美,他要改变泥土的形状,使泥巴经过加工烧制,现出它原美的特质来。这就是父亲仿古乐器“埙”所制作的“阳谷哨”。利用他的绘画手艺雕刻技术,使“阳谷哨”的做工精美,品种花样很多,吹起来音质优扬浑厚。可想而知“阳谷哨”竟成了我们鲁西大平原那热土地上的“骄傲”,同时它又来自武松打虎的故乡,惊动了大半个中国的人们了。
年轻时,父亲哪想到当农民会这样好,他一心想跳出农门,没有机会,就不停得奋斗,自从尝到了做农民的甜头,他的大半生经历就变成了财富。有了“农民艺术家”的头衔"人民的天才"“神手”“中华达人”......无数的桂冠,让他一人摘了。还嫌不够还想要。想着这些时他就偷着乐,心情无拘而放达,精气神很高,艺术的练笔,蓬蓬勃勃,像一个高明的泥瓦匠,一旦有了得意的材料,造房子小菜一碟,这就是父亲呵,一个农民!
如果说玩泥巴的收获是父亲偶然摘取的陶艺中的小花,那么绘画就是他一生追求的梦想了。正是绘画艺术才使他的生活更加丰富,个性得到了更好的张扬,从而迸发出对其他多种艺术的火花。只有在绘画中他的火一样热情奔放的个性才得到舒缓和宁静,如果说他是载体,而绘画是分子,他是为艺术而生,血里流动的,头脑中思索的也会是些优美的线条,这就是我父亲,中国大地上千千万万个农民中的一个。
在他的画作题材中,不难看出他仍是立足农民本色的。不怎么去画名川大山,辽阔的水域,专画自然界里很不起眼的小知了,小蚂蚱,那粘有新鲜泥土的青菜萝卜和五谷,他就爱画这些带着乡土气息的寻常物,太熟悉了,蘸了墨提笔在纸上能一气合成。再看那小蚂蚱、小知了、小鱼儿就像活了似的;黄灿灿的谷穗儿,玉米棒子,颗粒饱满沉甸甸的,透着丰收的喜气儿,快要将纸撑破了。再看白菜上汪着晶莹的露水珠儿,一旁的蝈蝈聚集着眼神,大概饥饿了瞅准时机,趁父亲不备跃上白菜。萝卜青脆着呢,根须上还粘着泥,刚从菜园子里拔得?如果碰到友人来了,将这现成的白菜,萝卜洗干净了切成段或丝用盐麻了,溜上香油,咂着小酒一吃,那一定爽得很。
生活中的父亲也最爱邀上几个朋友喝酒,酒酣正浓时,得意的给他们炫耀新作的小品画,那上面有他自己编写的打油诗。在“鱼乐图”中这样写道“鱼儿嬉戏绿波中,跃上翻下更从容,偏不上钩啃水草,兜着圈子气钓翁”,够具风趣幽默的吧?题酒词他是随口吟来:"有花方酌酒,无月不登楼'。清心雅气,道破了酒与月的神韵。还有一些诗配画是与自己的身世生平有关,“赏菊”中这样写道:乡路篱边菊花娇,不富不贵也自豪。深秋难免黄花瘦,幸喜平生未折腰。把自己喻为菊花,长在乡下开在乡间,受自然摧残,却不为此折腰,一身傲气。平时遇到高兴事灵感一动,这样的诗配画作品他会创作很多。
在绘画艺术中,父亲最崇拜齐白石老人,崇拜他的画风与人品。他说白石老人打出的墨线条,作成画一点也不带走形的。我想,你玩泥巴做泥哨,花样品种那么多,不也得心应手?真是醉翁之心发嫉痴意呢。
这就是我父亲,以生活为底色,用他的人生经历写满传奇,故事挺多快乐也挺多的农民老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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