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望外婆,她在磨豆腐。外公故去后,外婆总能找到各式各样的活儿,让自己不断忙着,包饺子,裹粽子,做饼子,现在又打算做炸油豆腐。这样也好,一直忙碌的人腾不出脑子想别的事。 刚下过雪,路上没什么人,静的可以。雪上的车辙经过行人的反复踩踏,在雪地上辟出一条小路。只是路上的雪揉上黄土,走在潮黏得黄泥里,不一会鞋便湿了。 外婆忙递给我火篮,重又回去磨豆腐。梁上吊下来一段绳子,绳子缚住一根丁字型长棍,长棍另一端连着石磨。手握着长棍来回摆,石磨便隆隆地转动起来。我瞧着十分新鲜,便想帮外婆磨磨。外婆一笑,让在一旁。我试着一推,不得了的沉。外婆又重新接过,笑:“你不成的。我来,你替我放黄豆吧。” 我依言,拿着勺子往磨的孔里倒黄豆。那些黄豆经过磨一磨,变成稠稠的白色液体,一滴滴滴进底下的大盆里。不禁奇怪黄豆豆皮去哪了。 磨豆腐事件又费时间又费力的事。磨了一会,外婆看见我站的腻了,便说:“先歇会。我生火,一会便有豆浆喝了。” 其实累的不该是我。可是外婆却兴冲冲地到厨房生火去,直把我当成难得的稀客,生怕我突然便提要走,非得找点什么理由让我留下来。我忽然想到我不在的时候这座老房子该是多么的安静,比大雪天的路更加安静。再没有外公的胡言乱语和咿呀唱戏,也没有孩童的我与玩伴们的打闹嬉戏,所有的喧嚣复归平静,那种平静比平静更加平静。我想象我走后的老屋,只剩下时光碾过的隆隆声响,鼓荡着人的耳膜。又有谁知道时光的磨是如何将人生生碾磨。 外婆生了火,青色的薄烟袅袅升到半空。屋瓦间镶嵌的一面玻璃里,射进一道午后的阳光来,射向厨房供奉的神仙上,却将神像掩在神秘的阴影里,年久褪色的对联浸在光线里,写着“上天祈富贵,下地保平安”。农民从亘古至今所有能有的全部希求。飞尘在那道光线中游移。台子上升起的青烟弥漫进那道光线,像是无数失所的魂魄在光线中飘荡盘旋。阳光中狂舞的鬼魅。 独自走向大堂。卧房的门已经被锁上了,外婆想是又住进了厢房。房门贴着一张冥纸。左右大门如是。堂前案上的观音雕像旁放置着外公黑白的遗像,像前齐齐摆着三个大橘。光线昏暗凄凉。 我半倚着门。屋顶的雪太阳一照就化了,雪水滴滴答答从屋檐上落下来,在门前笼成水帘。手扶着儿时当秋千的铁孔小门出神,却是再也不能如儿时一般攀在门上来回地荡。成长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长得比椅子高了,长得比桌子高了,长得比小门高了,直到有一天,长得比父母还高;转身一看才发现,父母老了。 更何况那些原本就已经老了的人们。 外婆递给我一碗热乎乎的香甜豆浆,这是我吃到过及其温暖的食物,不用加任何调料,有的只有外婆对我的真心。这时外婆兀自说会上一句:“若是你妈妈在,肯定也很欢喜——可惜她不在,每次都说来不了。” 喝豆浆的时候,外婆对我说,你要好好读书,做个有用的人。我回答说好的。外婆对我说你要做个负责任的人,不能整天吊儿郎当。我说我答应你。外婆对我说,你要相信自己,就算所有人都不信你,外婆我也是会相信你的。我说,我还能说什么,我爱我外婆。 喝完豆浆,太阳已经偏西了,我便要告辞。外婆非要送我到村口,我推辞说雪路泥泞的很,不要送的好。她定是不依,执拗的要送我,还非要我带些糕点回去。水泥桥的坑洼处又如雨天一样积了一滩黄色浑浊的雪水。外婆绕着路走,我抬脚便跨过去。一跨过去便是一愣。曾经总要绕着走的小水潭,我竟然可以一脚跨过了。 外婆又送我几步,我让她回去。“路上滑,当心着呢。”外婆笑:“这是我该嘱你的呢。”一面又依依不舍的说,“有空再来。下次便有油豆腐吃了。”我笑说好:“真是,我住的近,几步路便到了,想来尽可以天天来,你送我却是像送远客似的。”外婆这才站住脚。我在路上走,一面回头招手叫她回去,外婆始终不曾转身。转身又怎么样呢?空寂的老屋除了檐滴,还有什么可以相依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