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见姨妈的一瞬间,恍惚产生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十年的荏苒岁月,在那张酷似母亲的脸上几乎没有留下多少痕迹。 记忆里的姨妈是个纯粹的家庭妇女,干活慢慢腾腾,说话吞吞吐吐,连笑的时候发出的笑声也是混混沌沌的。而姨夫的禀性脾气和姨妈的完全是反着来的,雷厉风行,争强好胜,在家里说一不二,家人绝对服从于他。十年前,因为二表哥的事姨妈家发生重大变故,完整的家庭分裂肢解。姨夫为此一蹶不振,拒绝见亲戚朋友。我也极少去姨妈家。姨夫中了一次风,行动不利索,蜷缩在高大的太师椅里,老态毕现,两只浑浊的眼珠子随着姨妈的身影转动。看见我,迟钝的眼睛里突现意外的惊喜。姨妈的生活依然和十年前一样,黑天白日地伺候一大家子吃喝住行,慢悠悠的言行里却多了某些权威的意味。 二表哥曾经是姨妈家的骄傲。上世纪九十年代二表哥考上大学,在我们那个小小的村子里引起了轰动。亲戚朋友、左邻右舍来祝贺,姨妈围着锅台操办宴席,姨夫风光无限地坐在太师椅上接受人们的仰慕。 大学毕业后,二表哥顺利分配工作,并娶回一个知书达理,同样是大学生的媳妇。家里杀了一头姨妈辛苦喂养的大肥猪,准备为二表哥隆重办喜事。儿媳妇改口喊“妈”时,人们到处没找到姨妈。儿子荣耀家门,母亲理应最显贵,而姨妈居然不见了人影。姨夫是最清楚姨妈的。他冲进偏房,扯出正在费力清洗猪下水的姨妈,硬是按在主位,喝了小辈恭敬的心意。 母亲一再埋怨姨妈太迁就姨夫,受了委屈都不知道,还熬油点灯地忙活。姨妈垂下头,搓着双手,半天慢腾腾地冒出一句话“家里太平了,孩子在外面才放心呢”。母亲又生气又心疼,恨恨地道:“你自己呢?”看着姨妈无所谓受苦的样子,倒让母亲不忍心再刺激她。 儿子风光体面了,姨妈的日子不但没有好过一些,反而要承担更多的责任。二表哥在城里安家后,姨妈千里迢迢跑去为他们带孩子,直到把孩子从屎尿窝里扒拉出来,蹦蹦跳跳送进幼儿园才拖着病体回家。姨夫一贯在家里是太上皇,十指不沾柴米油盐。姨妈去了儿子处,他居然自己做起饭来,生一顿、熟一顿对付着吃饱就行。姨妈在电话里告诉他孙子吃喝拉撒的琐碎,他乐颠颠地逢人就说,直到听的人不耐烦扭头走了。 一晃几年时间过去,姨妈本该安享晚年,可是平静的生活结束在二表哥扛着铺盖卷回家的那一天。二表哥是辞去公职,离了婚后回家的。姨夫暴怒之极,将二表哥赶出家门,要他不混出个人样别回家。二表哥的行为在当时的农村人看来是丢尽祖宗颜面的事,放着好好的公家人不当,竟然离了婚,跑回家务农。懦弱驯服的姨妈不顾姨夫气急败坏的反对,硬是将二表哥接回家住,提出让所有人震惊的要求—分家!姨夫得知二表哥已辗转飘泊了大半个中国,而且在亲戚朋友处都借遍了钱,背了一身的债务,发毒誓不认这个儿子!姨妈一扫往日的逆来顺受,坚持跟着二表哥过,只要分一间容身的偏房和糊口的几亩薄田。 姨夫和二表哥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形同陌路。年过半百的姨妈领着而立之年的二表哥出去打短工,姨夫站在院子里怒斥姨妈。二表哥是在外面混不下去才回家的,实指望家人能接纳庇护。结果不但让家门蒙受屈辱,而且带给姨妈里外难做人的艰难处境。姨夫的辱骂让二表哥恨意丛生,拳头毫不留情地挥向自己的老父亲。姨妈扑上去狠狠地捶了二表哥一顿,被姨妈打清醒的二表哥才知道,分给自己的几亩薄田一直是姨夫背着人偷偷耕种。姨夫和二表哥都红了眼圈,二表哥朝着姨夫蹒跚离去的背影扑通跪下,流着泪磕了三个响头,再一次背起铺盖卷,带着刚学到的一点生存本领去外地打工。看着儿子重新挺起胸膛走出家门,姨夫抹了一把老泪,倔强地转过身。 二表哥离开家后,留下二表嫂送来的孩子。可能因为家庭的原因,那个孩子根本不喜欢上学,即便被迫坐在教室里,也浑浑噩噩地混日子,小小的人儿无一丝天真可爱,处处透着冥顽不化的劣性。姨妈管不了孙子,就老借故指使他去姨夫的屋里。慢慢地,分了的家因为孙子又并在一块过了。姨夫领着孙子干农活,手把手教给他劳动的技能,空闲时间还教他一句一句地念数学口诀。二表嫂接走孩子时,他懂事地朝姨夫、姨妈鞠了一躬,帮妈妈拎着行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二表哥在外打工,姨妈不让他常回家,嫌把钱都花在路费上,打工寄回的钱全都替他存起来。姨夫中风后,姨妈想让二表哥回家来,姨夫口齿含混不清地拦住姨妈。姨夫在姨妈的精心照料下慢慢康复,姨妈责怪他为啥不让二表哥回家,会落儿子埋怨的。姨夫摇着花白的头,长叹一声说:“他才重起个头,难着呢,不能拖他后腿啊!”姨妈默默无语,父子永远连着心啊! 坐在年近七旬的两位老人面前,我的心里一动,岁月的利剑仿佛绕过姨妈直击姨夫。姨妈简单的心里很少想自己,只要扶帮着孩子走好路就行,苦难委屈压根入侵不了她。姨夫用大丈夫的心去期望孩子,不能容忍失败挫折,生活偏偏残酷地捉弄了他一下。姨妈告诉我,二表哥现在不是小工了,成了拿事的匠人,工钱也涨了。姨夫竖着耳朵认真地听,仿佛才知道似得呵呵笑着。我也忍不住笑了,不管父母以怎样的方式对待儿女,也不管儿女对父母有没有回报,血脉相传的定数是不会变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