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破旧、阴暗潮湿、杂乱不堪,这就是我大姨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白天也需开灯才见,旧家具还在,却物是人非,熟悉的地方,永远没有了熟悉的人,那个命运多舛的女人——我的大姨不在了,她已经去世10年。
大姨待我家的种种好,我是可以从回忆中找到佐证的。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大姨也不富裕,却给了我们家最大限度的物质接济和精神抚慰。
父亲工作变动,转眼由让人羡慕的工人沦为农民,其中的凄凉无可诉说。20年的磨难,带给父母多少磨难和煎熬,作为孩子是不懂的。我只知道去大姨家就是最开心的,秋收过后,父母就会带着庄稼人所有能拿上的收成去大姨家小住,每次出行,南瓜、黄豆、小米、杂粮等满满的几袋子扛上火车,大包小包一大堆,都是一次体力的大考验。
我清楚地记得,父亲常常会因物品超重需要补票而与列车员交涉甚至是争吵。列车上的来来去去,成了我儿时最开心的见识,我比同龄孩子更早能坐火车。动物园游玩、百货大楼购物、乘坐电车、吃各种样子的动物饼干、玩各色玩具、使用抽水马桶……这些都是我们小山村没有的。去大姨家,为我打开了一扇通往外面精彩世界的窗户,就像是打开了一个潘多拉盒子,丰富了我贫瘠的童年。
有一次,父母带着我去解放大楼,他们花15元买了一个打气筒,返回下车时才发现父亲的钱被扒手偷走了,父母好话说了一大筐,售票员死活就是不让下车,这时我想起自己装在棉裤里的零花钱,用我的钱补了票才算了事。贫贱夫妻百事哀,一路上无限凄凉感慨。回去后我给大姨复述了事情的经过,还大大吹嘘自己的重要性,惹得大家忍俊不禁。大姨对我大加表扬,说我以后一定会有出息。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她也常会给我零花钱,5元或者10元,鼓励我好好学习,用知识改变命运。那些话语我一直记着,在那艰苦的日子里,温暖着我奋斗的历程和追梦的心。
朦胧中记得,大姨的旧家在三楼上,穿过一个长长的走廊就是她的家。她的家也不宽敞,可是总能容纳下我们一家人。大姨对我们的到来特别开心,从不嫌弃我们。大姨的厨艺一般,每顿饭总是做得很多,深怕农村人吃不饱。父亲在她那里就像在自己家,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做的不好,大姨会批评他,他也会欣然接受,仿佛是自己的大姐。
母亲和大姨姐妹情深,她俩是姐妹,更像是母女,就连长相、说话的腔调、声音都很神似。母亲俨然是年轻时大姨的样子,而大姨则是母亲年老的翻版,就连我的姨哥们也常常会认错。她们见面都会有说不完的家长里短,我常常睡一觉醒了还能看到橘黄色的灯亮着,听着她们柔声细语地聊着。每次返回家的前一晚,大姨就会把她家的大箱子打开,那是她全部的家当,一个个包袱被打开,大姨就会给我们一家人收拾衣服,新的旧的、大人小孩都会兼顾,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那怕是一块大的碎布头也会有很大的帮助。母亲无数次念叨大姨的好处,老说一辈子也不能忘记大姨的恩情。
在母亲不断的感恩念叨中,她的一生渐渐清晰起来。她个子高而清瘦,脾气不好,说话冲,但为人正直,身为家庭中的长女,有情有义。她人很灵巧,纺花织布、刺绣都能做到精致,但是大姨不喜欢做家务,她喜欢读书也最终学有所成。为了逃脱姥姥的责骂,大姨会把书悄悄放在大门口的小龛子,吃过饭又拿书上学了。母亲则和大姨相反,性格温顺,无心功课,最疼爱姥姥,也深得姥姥的喜欢。
大姨性格刚毅,第一段婚姻夫妻情投意合,但却没能白头偕老,刚结婚一年,她的丈夫就病逝,后一段婚姻丈夫带一个儿子,大姨都视他如己出,一直照应到成家立业。大姨后来又育有两儿一女,却大多不尽人意,大儿子没有工作,开过理发店、开过饭店,都是赔钱,无奈连大姨留给的房子也变卖了,到处闯荡,最后皈依宗教。为贴补家用,大姨卖过面包、给人看过车棚。她最宠爱的小儿子贫病交加,40多了才结婚,神经也有点问题,犯病时会将大姨赶出家门。就连大姨夫也早她9年去世……所有的这些状况,让大姨多么难过和失望,2005年最终因患癌症离世。
大姨和我没有太多的交集,但是却一直在我的心里。我去太原就一定会去登门拜访,看看她老人家。中考落榜那年我15岁,跟着同学去太原食用菌工厂打工,在苦苦坚持了2个月后,才认识到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于是回家复读。临走前,我去大姨家小住了几天,我拿着自己挣的钱给大姨买了月饼,她老夸我穷人家孩子早懂事。那时候她还能走动,就陪着我逛街,还给我买了一身衣服:黄褐色的裤子,粉红色的水洗牛仔上衣,那身衣服我上高中都穿了好几年。
之后考上大学了,每次路过太原都要去看看她,帮她洗洗衣服、打扫房间,看看车棚,听她讲自己教书的经历、讲我父母的故事。讲到她们用土话唱“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我们就大笑起来。讲到日本人打来时,她背着母亲跑到山洞躲避,母亲居然还在背上啃肉骨头,把她的衣服也弄脏了……整个家族的历史、个人的悲欢都会娓娓道来,仿佛她就是一部家族的历史,就是慈祥的姥姥。
2000年我毕业分配回了老家,工作不如意,吃尽了苦头,就很少去看她。我要结婚了,也会把亲爱的他带到大姨那里,她帮着我参谋买什么衣服好看,她还悄悄评价我的他:人很老实,就是工作不太好。2003年非典时期,大姨回老家住了一段,在那样一个特别的时期,连想请大姨吃一顿饭的愿望都没有实现。临走我给了她100元,大姨都好几次向母亲念叨我的懂事。可是那就是永别了,直到2005年大姨得病去世,我都没有机会去看望她。也算有缘,大姨落叶归根安葬在社城的大山上,而我就在那里的中学教了3年,她的周年我都去祭拜。从那所中学院子里,我抬头就能都看到埋葬大姨的山。也曾有几次梦到她,音容笑貌都没有变,仿佛活着一般,我却从来没有害怕。
逝者远去,她的模样,说过的那些话,我现在还记得。也许,这才是真正的爱吧?
我只要去太原或是路过,都会想起她,想起我的大姨,想起她命运多舛的一生!她已经和那座城市融为一体。我好后悔自己是多么不懂事,她活着的时候我可以多多去看她,我可以给她买爱吃的东西,给她添置新衣服的,可是,那些年我又在忙什么呢?我是多么不懂事的孩子,总以为她会一直活着好好的,总以为她会一直等着我,无论什么时候去都会笑盈盈地开门。可现在熟悉的地方再也没有了她,我再也没有机会报答她的一点恩情。我唯一做的就是常常会观察街边的老妇人,呆呆地看看哪个人像她,在朦胧的泪眼中,我好想从陌生的老人身上找到她的影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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