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宁对朋友们说要出国去,可是没有说究竟到哪里:读者不难猜测到,他是径自去法兰克福了。由于铁路已经四通八达,他在离开彼得堡的第四天就到了那里。自1840年以后他没有再来过。“白天鹅”饭店依然耸立在老地方,尽管已经够不上第一流的资格,却兴隆得很。法兰克福的主要街道变化不多,但是不仅路塞里太太的房子,就是它所在的街道,也都已经荡然无存。萨宁像傻子一样徘徊在昔日如此熟悉的地方——然而竟一点儿也认不出来:当年的建筑物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和精美别墅的街道;连他最后一次向杰玛倾吐衷情的公园——也长满了繁茂的草木,变了模样,以致萨宁要反问自己——算了吧,会是那一座公园吗?他怎么办?用什么办法,又到哪儿去打听?从那个时候以来,已经三十年了……要找,谈何容易!不管他向谁打听——人们甚至连路塞里的名字也没有听到过;旅馆的主人建议他到公共图书馆去打听:据他说从那里可以找到当年的全部宿报,可是这会带来什么结果——店主人也说不清楚了。萨宁在绝望之余打听起克留别尔先生来。这个名字店主人倒很熟悉——然而马上就断了线儿。仪貌堂堂的店员在显赫一时并且爬上资本家的地位以后——赔了本,破了产,最后死在监狱里……不过这个消息丝毫也没有使萨宁丧气。他已经开始感到自己的旅行过于冒失……然而就在一次他翻阅法兰克福通讯册的时候,发现了退役少校封-唐诃夫(Majora.D.)的名字。他立即叫了马车去找他——虽然说,这个唐诃夫为什么一定会就是那个唐诃夫,而且那个唐诃夫为什么一定会告诉他有关路塞里一家的消息呢?无非因为:落水的人抓到稻草就是命。
萨宁到达时,退役少校唐诃夫正好在家里——从接见他的那位两鬓苍苍的先生身上他马上认出了自己当年的敌人。他也认出了他,并且为他的出现而感到高兴;这使他回忆起自己的青春——和青年时代的调皮捣蛋事儿。萨宁从他那里得知,路塞里一家很久以前就迁往美国,到了纽约;杰玛嫁给了一个批发商;不过他唐诃夫有个熟人也是个批发商,那个人大概会知道她丈夫的地址,因为他和美国有很多事务往来。萨宁请他到那个熟人那里去一趟——于是——啊,真叫人高兴!——唐诃夫给他带来了杰玛的丈夫耶来米-斯洛肯先生的地址——耶-斯洛肯先生。纽约,百老汇大街501号!①——只不过这个地址还是1863年的。
①原文为英文。
“但愿,”唐诃夫大声说,“我们当年的那位法兰克福美女还活着,并且没有离开纽约!不过,”他压低了声音补充说,“那位俄国太太,您记得吧,那个时候到维斯巴顿来玩过的那位——封-勃……封-勃索洛夫太太——还活着吗?”
“不,”萨宁回答。“她早就死了。”
唐诃夫抬起了眼睛,但是当他发现萨宁转过了身去并且皱起了眉头的时候——就二话不说——接着走了。
当天萨宁就给纽约的杰玛-斯洛肯太太写了信。在信里他告诉她自己在法兰克福给她写信,他仅仅是为了寻找她的踪迹才来到这里的;他非常明白,要求她回信的即使是丝毫的权利也已经丧失干净;他丝毫不值得她宽恕——他仅仅希望她在自己所处的幸福环境之中,早已忘记了他这个人的存在。他还说由于一件偶然事情,决计向她提起他自己,因为那件事向他唤起的往事的影子实在太强烈了;他向她叙述自己的生活,孤苦零丁,无家无室,寂寥寡欢;请求她理解促使他同她对话的原因,不要使他把意识到自己过错的痛苦带进坟墓——他早已因自己的过错而饱经忧患,但是还没有得到宽恕——假如能得悉她所去的新世界里的生活情况的哪怕是最简短的一点讯息,也足以使他高兴了。“即使只给我一句话”,萨宁是这样结束自己的书信的,“您就做了和您美好心灵相称的善事,而我则将感激您,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我耽搁在这里,‘白天鹅’饭店里(他给这几个字加了着重号),并且将一直等您的回信,直至春天。”
他发了这封信——于是开始等待。整整六个星期他都呆在旅馆,关在房间里几乎闭门不出——而且决计不见任何人。无论从俄国、还是其他任何地方,谁也不能与他通信;这是他的心愿;只要有他的信,他就可以知道一定是自己所等待的信。他从早到晚地阅读——但不是星期刊,而是一些严肃的书籍,一些历史著作。这种持续的阅读,这种无声的静寂,这种蜗牛式的隐逸生活,正好都符合他的心意:光凭这一点就应当感谢杰玛!可是她还活着吗?她会回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