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我吗?(5)
时间:2022-11-24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奥尔罕·帕慕克 点击:
次
走回地面的路上,卡利普恐惧地想着刚才所见的上百尊“市民”雕像脸上透露出的那种痛苦,他感觉到刚才听到的每一则故事,看见的每一张脸,都沉重地压在他身上。他脑中浮现出骷髅与假人在庆典中欢欣共舞的画面,他想像狼藉的杯盘、音乐与静默、满地交媾的男女“咔啦咔啦”碰撞的骇人景象。他的双腿发软,但不是因为爬上陡峭的通道,也不是由于度过了漫长而累人的一天。他的身体承受着他在同胞脸上所见的疲倦——走过滑溜的台阶,穿过无数潮湿的密室,那一具具浸淫在灯泡幽光中的塑像身影迎面而来。他们低垂的头、佝偻的身体、弯驼的脊背、松垮的腿,他们的悲苦与他们的故事,全都是他自己身体的延伸。他感觉所有的脸都是他自己的脸,所有的不幸都是他自己的不幸。当这些栩栩如生的假人逼近时,他只想转开脸,避开他们的眼睛,然而他切不断自己的目光,就如同他切不断他与自己孪生兄弟的联结。他想要让自己相信,就如他少年时每次读完耶拉文章后那样地说服自己:藏在眼前世界后面的,是一个简单的秘密,只要能把它找出来,就能解决一切问题,只要解开它的谜底,人们就能获得自由。然而,也正如他早年阅读耶拉的经验,他发现自己陷入这个世界太深,以至于每当他逼迫自己寻找谜题的解答时,总觉得自己一次比一次无助而幼稚,仿佛坠入了迷魂阵。
他不明白假人意味着什么样的世界意义,不明白自己跟一群外国人混在这里做什么,他也不懂任何文字之谜、脸孔的意义,甚至自己存在的奥秘。不仅如此,随着他们越接近地表,越往上走,越远离地底的秘密,他就越强烈地察觉自己已经开始忘记刚才的一切。当他在上层的房间里看到一系列向导懒得评论的“一般市民”时,他觉得自己与这群人感同身受:很久以前,他们曾经一起过着充满希望与意义的生活,但由于某个不知名的原因,他们如今不仅失去了这个意义,也遗失了他们的记忆。每当他们试图挽回这个意义时,结果却迷失在自己蛛网满布的内心隧道,找不到回头的路,也永远找不到通往新生活的入口,因为钥匙已经掉在他们失落的记忆库深处。他们只能茫然呆立,被一股仿佛失去家庭、国家、过去及历史的无助的剧痛所吞食。流亡和失落的痛楚如此强烈,如此难以忍受,逼得他们不得不放弃找回意义和秘密的努力,只能顺从地听天由命,安静地等待生命终结的时刻。然而卡利普越接近上面,他越感觉到自己无法忍受这种让人窒息的耐心等待,除非找出自己寻觅的东西,不然他将永无安宁。
究竟如何好?当另一个人的拙劣模仿者,还是当一个没有过去、记忆和梦的自己?踩在铁楼梯的平台上,他想要毅然决然成为耶拉,用他的态度去藐视这些假人以及师傅创造它们的动机:这根本只是一个愚蠢的概念,被几个偏执狂不断重复;这只不过是一个滑稽的事件,一个无聊的笑话,一件没有任何意义的可悲蠢事!而且,眼前这位向导更证明了卡利普的想法,这个滑稽人物,滔滔不绝地啰嗦着他父亲怎样不遵从“伊斯兰教义里对图画再现的禁令”,还有什么思想的运作其实完全就是图画的再现,以及他们刚才在这里见到的也是一系列的再现。此刻,向导正站在他们最初进来的房间里,解释他们为什么必须与假人模特儿市场做生意,因为如此一来才能维持这个庞大的概念流传不朽。他接着请求访客们可以好心地投点钱在绿色的捐献箱里,金额随意。
卡利普把一张一千里拉的纸钞投入箱子里,当他抬起头时正好与古董商四目相对。
“你记得我吗?”女人说。她的脸上带着孩子气的调皮表情,和一抹梦幻的神情。“原来我奶奶讲的故事全是真的。”微光中,她的眼睛像猫眼似的闪烁。
“对不起,你说什么?”卡利普尴尬地说。
“你不记得我了。”女人说,“中学的时候我们在同一个班上啊。我是蓓琪丝。”
“蓓琪丝。”卡利普说,过了一会儿才发现,除了如梦之外,他完全想不起班上任何一个女孩。
“我有车,”女人说,“我也住在尼尚塔石,可以载你一程。”
走出室外,人群便逐渐散去。英国佬返回佩拉宫饭店,戴软呢帽的男人给卡利普一张名片,请他代问耶拉好,然后就消失在奇哈格的一条暗巷里。易斯肯德跳上一辆出租车,棕刷胡子的建筑师与蓓琪丝和卡利普一道走。过了擎天神戏院,他们来到一个路口,向街上的小贩买了一盘肉饭,三个人一起吃。一个灰蒙蒙的展示箱里摆着几只手表,他们张望了一会儿,仿佛看到什么神奇的玩具。卡利普研究着一张如同夜晚一般阴郁深蓝的破海报,以及照相馆橱窗内一张多年前被刺身亡的总理的照片。这个时候,建筑师提议要带他们去伟人苏里曼苏丹清真寺。在那里,他给他们看样东西,比刚才在他称为“假人模特儿地狱”里所见的更叫人叹为观止:事实上,这间四百年历史的清真寺正在一点一点地移动!他们上了蓓琪丝停在塔里哈内巷子里的车,然后就静静地出发了。当车子驶过一栋栋漆黑吓人的两层楼房时,卡利普忍不住想说:“可怕,可怕极了!”雪轻轻地下着,城市正在熟睡。
------分隔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