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我吗?(8)
时间:2022-11-24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奥尔罕·帕慕克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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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游戏持续多久了?”卡利普说,打开收音机。
“这不是一场游戏。”女人说,当她丝毫没有减速地闯过一个交叉路口时,又补了一句,“我不打算转进你的巷子。”
“我记得这首歌。”卡利普说,仿佛看一张远方城镇的明信片一般瞥了一眼他居住的街道。“崔尼·罗培兹以前常常唱。”
窗户里,帘幕后,都没有如梦回家的迹象。卡利普不知要把双手摆哪里,只好拨弄着收音机的按钮。一个语调不卑不亢的温和男声正在建议听众如何减少谷仓里的老鼠。“你没有结婚吗?”等车子转进尼尚塔石一条小巷之后,卡利普问。
“我是个寡妇,”蓓琪丝说,“我丈夫死了。”
“我不记得学校里有你这个人。”卡利普说,没来由地冷酷,“我想起另一张长得像你的脸。一个很害羞、很可爱的犹太女孩,梅芮·塔瓦西,她老爸是‘时尚袜业’的老板。新年的时候,有些男同学甚至一些老师,常会向她要里头附有丝袜女郎照片的‘时尚’月历,而她总是又羞又窘地,乖乖把月历带到学校。”
“新婚的头几年,尼哈和我过得很快乐,”沉默了一会儿后,女人开始诉说自己的故事,“他是个安静而纤细的人,烟抽太多。平常星期天他会看报纸,听收音机里的球赛,练习吹他新学的笛子。他喝酒喝得极少,但他的脸却时常比最忧愁的醉鬼还要悲伤。有一阵子,他偶尔会不好意思地抱怨头痛。结果发现,原来他脑部的某个角落长了一颗大肿瘤,长久以来不断地长大。你知道吧,有些顽固的小孩,拳头里紧捏着某样东西,任凭你怎么哄怎么骗都不愿意放手?他就像那些小孩一样死守着脑中的肿瘤。就好像那些孩子们,在终于放弃拳头里的弹珠的那一刻,总会露出一抹微笑,当他最后坐着轮椅被推去动脑部手术时,也同样投给我一抹愉快的笑容。他平静地死在手术室里。”
他们走进一栋几乎就是“城市之心”公寓翻版的建筑,大楼离荷蕾姑姑家不远,位于一个卡利普不常经过但熟得像自己家似的街道一角。
“我知道他是用死来报复我。”在破烂的电梯里女人继续说,“他明白既然我始终在模仿如梦,那么他自己也得模仿你。有些晚上我喝多了白兰地,会克制不住自己,滔滔不绝地告诉他关于你和如梦的事。”
沉默中,他们走进她的住处,室内的装潢和一般家庭大同小异。安顿下来后,卡利普焦躁地说:“我记得班上有尼哈这个人。”
“你认为他长得像你吗?”
卡利普逼自己从记忆的深处撷取一两幅画面:卡利普和尼哈手里拿着父母写的请假单站在那里,听着体育老师指责他们偷懒;一个温暖的春日,卡利普和尼哈在臭味四溢的学生厕所里,嘴巴贴着水龙头喝水。他有点胖,笨手笨脚,脑筋不很灵光。尽管有心,但卡利普就是感觉不出这个记忆中模糊的形象和自己有任何相似之处。
“对,”卡利普说,“尼哈长得有点像我。”
“他跟你长得一点也不像。”蓓琪丝说。有那么一剎那,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卡利普初见她时注意到的危险光芒。“我知道他根本不像你。可是我们都在同一个班上,而我也成功地使他用你看如梦的眼神来看我。中午休息时间,当如梦和我跟其他的男孩在‘牛奶公司布丁店’抽烟的时候,我会看见他在外面的人行道上,烦躁地瞥过来,他知道我和一群风云人物在一起。惆怅的秋天傍晚,夜晚总是早早降临,看着苍白的灯光从公寓楼房里流泻而出,照亮光秃秃的路边树,我很清楚他正想着我,就如同你望着这些行道树时心里想着如梦一样。”
当他们坐下来吃早餐时,明亮的阳光透过垂放下来的窗帘缝隙照进屋里。
“我了解做自己有多难。”蓓琪丝说,突然提起这个话题,就好像,若一件事情在一个人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往往就会脱口而出。“但我一直过了三十岁才明白这一点。在那之前,如果你问我,这个困扰看起来只不过出于渴望成为别人,或者纯粹是嫉妒。半夜里,失眠躺在床上,注视着天花板上的影子,我是如此渴望成为另外一个人,无比强烈的渴望使我相信,自己可以像手滑出手套那样容易地,滑出这个躯壳之外,然后钻进另一个人的躯壳里,展开一场新生活。有时候,想到这一个人,想到自己没有办法过她的生活,一股剧烈的痛楚便油然而生,以至于当我坐在电影院里,或是看见繁忙的市集里专注的人群时,眼泪会不禁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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